书城传记孟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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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出吊于滕 归慰于齐(4)

在返回临淄的路上,一行人晓行夜宿,朝夕相伴,但却言语甚稀,更很少谈及此番出使的公事。公孙丑心中不解,问孟子道:“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但是往返一趟,夫子竟不与王谈论过公事,不知原因何在。”

公孙丑的头脑也太简单了,简单得既可怜而又可笑。孟子见问,回答说:“他既然一人独断专行,予又何必参言呢?”

自发生了小树林风波,孟子因伤患病之后,匡章很感内疚,常来孟子居室坐坐,陪孟子聊聊,彼此的交往更密切了,感情更深厚了。一天,匡章正与孟子闲聊,谈论的中心大约是廉洁的问题,彼此的意见似乎并不一致,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忽有孟门弟子跑来报告说:“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wū)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

匡章正被孟子驳斥得张口结舌,这一最新消息为他提供了事实依据,于是说道:“陈仲子难道不是真正的廉洁之士吗?居于於(wū)陵(在今山东长山县之南),三日不食,两耳变聋,双目失明。井上有李,为金龟子食大半,其匍匐前往,取李而食之,连吞三口,然后耳有闻,目得见。”

孟子说:“齐国之士,予首推仲子。虽然如此,仲子却难称廉洁之士。欲推广仲子之德操,人需先成蚯蚓,然后方可办到。蚯蚓上食干土,下饮黄泉,无求于人,可谓廉洁之致,仲子能与之相比吗?仲子所居之室,是伯夷般的贤人所造,还是盗跖(zhí)般的恶人所造呢?仲子所食之粮,是伯夷般的廉洁之士所种,还是盗跖般贪婪之徒种植的呢?这些皆未可知也。”

匡章说:“这有何关系?他亲自织履,其妻绩麻练麻,以易谷米。”

孟子说:“仲子乃齐之宗族大家,世袭田禄。其兄陈戴,取盖邑之禄岁达万钟之多。仲子以其兄之禄为不义之物而不食,以其兄之室为不义之产而不居,避兄离母居于於陵。一日归返故里,邻人有馈其兄生鹅者,他紧皱眉头说道:‘要此呃呃叫之物何用?’有顷,其母杀鹅烹煮,与之食。适逢其兄自外归来,说道:‘此系呃呃叫者之肉也。’仲子闻言,出而呕吐之。母之食不食,而食妻之食;兄之三室不居,而居于於陵,焉能算作推广廉洁而至极呢?仲子之为,倘推广至极,惟将人变成蚯蚓之后方能办到。”

匡章不再辩论,他心悦诚服了。

时光像峡谷激流,箭一般地飞逝而过,转眼来到了三伏仲夏。王出使鲁国,背地里与乐正克搞了一笔交易——齐国涝灾刚过,正缺粮食,由鲁国向齐国出口一批谷物;鲁国远离海岸,由齐国向鲁国出口鱼盐。相互交易,进价较低,但售价却可大幅度提高,这样双方都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但却中饱私囊。为此,乐正克随王来到了齐国。

对这笔肮脏交易,孟子早有耳闻,故当乐正克来齐,拜望孟子时,孟子的心绪极为不宁。师生久别重逢于异乡,且乐正克是孟子的得意高足,掌上明珠,一旦相见,真该好好亲热一番,共叙阔别之情。然而情形却恰恰相反,孟子的脸色铁青,板得很紧,像堆积着厚厚的乌云。乐正克施礼请安之后,孟子责问道:“子亦来见我吗?”

孟子的表情及这句见面话,弄得乐正克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罪了夫子,竟至于对他态度这般冰冷,于是心中惴惴不安地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孟子不冷不热地问:“子来齐几日啦?”

乐正克如实答道:“昨日方来。”

“昨日来齐,今日拜访师长,我出此言,不也是应该的吗?”孟子加重了语气。

“舍馆未定。”乐正克解释说。

孟子并不宽容,反问道:“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吗?”

原来如此,夫子是在责怪自己无尊师之礼,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赔罪道:“克有罪,恳望夫子宽恕这次!……”

“这也叫有罪吗?”孟子的问声虽低,但却犹千钧重压自空而降,“此乃无礼。子之罪在私心太重,为官不廉,心中无民。”

“这个……”乐正克感觉到了这重压的分量,似乎憋闷得让人窒息。

孟子步步紧逼,追问道:“子能言与为师,今番来齐的目的和作为吗?”

乐正克低垂了头,无法回答。讲假话,欺骗恩师,他尚未堕落到那个地步;讲真话则难以启唇,夫子决不会饶恕他,且无法向老师交代。他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真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空气凝滞了般的沉默……

乐正克的胸中在翻江倒海,汹涌澎湃……

孟子从来都是坦诚磊落,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对得意高足自然更是如此,他忍不住了,开言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孟子首先将他所了解的乐正克与王的交易全盘托了出来,问乐正克这是否事实,当乐正克点头默认时,他继而分析了这件事的实质与危害,乐正克所应担负的责任,并介绍了王的节操与为人。最后孟子总结似的说:“今番子从王来齐,只图钱财,或谓只图饮食而已。我不意子学古人之道,竟然只图饮食。孔子曰‘民以食为天’,但人生之目的却绝非为了饮食也!”

乐正克虚心接受了夫子的批评,痛心疾首地作了反省与检查。这笔交易虽然无法告吹,但鱼盐至鲁,乐正克按进价出售,百姓受惠,王却大发国难财。

深秋一日,齐大夫公行子之长子病故,消息传开,百官纷纷前往吊祭。百官乃公行子之同僚,其子系晚辈后生,自然无须礼拜与吊祭,不过是造府表示慰问而已。公行子于客厅中设酒馔招待客人,孟子也在其内。文武官员或安慰公行子不要过于伤情,或品茶静坐,或讨论朝政,或讨论天下形势,或闲聊些生活琐事,很少有把盏饮酒者,突然右师王出现在厅堂门口,厅内的不少人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拱手问安,大有奴颜婢膝之嫌。王大摇大摆地步入厅堂,公行子忙安排其在显著位置就座,说了许多感激之辞,王既点头又摇首,看不出是接受,还是拒绝。王坐定之后,公行子双手捧着递过一杯热茶,王接杯在手,有滋有味地品着,喝着。于此同时,客厅内的几乎所有官员都先后走了过去,向王施礼问安,与之攀谈,大有争先恐后之势。孟子坐于王对面,只向其颔首致意,并未离座,更未趋前问候。王对此颇为不满,事后对人说:“……诸大夫皆与言,独孟子不与言,这显然是目中无,是简慢也!”

消息传到了孟子的耳朵里,孟子说:“按照礼节,朝廷之上,不跨越位次与人交谈,亦不逾阶而相揖。我依礼而行,子傲却以我为简慢,岂不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