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这是一个阴谋。
就好比衙门里的人都将这陌生女人称作沈夫人一样，这座宅邸根本没有什么叫做金鱼的歌姬，而是沈石边与沈夫人的府宅。沈夫人与她的仆役们齐声控告是我杀死了他们的老爷，而那天，是我第一次到沈府来。
我开始不明白，那个女人明明看到我这样走入四下漆黑的房间并未做什么，却控诉我杀害了他们的沈老爷。
我不服气，也不肯承认，于是被押入了女监，受尽酷刑。
有钱有权就是好，每次我鲜血淋漓地被拖上大堂，而沈夫人却可以安然端坐，他们根本不想审理这案子，只是让我承认是我杀死了沈老爷，然后画押，再被处以死刑。我哀怨至极，我死不瞑目，我在心里呼唤着师父快来救我。人人都说玄机上人仁慈宽厚，普度众生，要是他再不来，他的女弟子就要被众生普度了……
正在这时，满堂的吵嚷声戛然而止，刁蛮的沈夫人竟然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我疑惑地回过头，原来是有人自门口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清晨的薄曦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如一道白色光环自他身上发出，让我无法辨别来人的模样，只觉那沉重坚定的脚步声充满了刚毅与果敢。
知州大人慌忙作揖，对那人低低唤了声：“不知梁王驾到，有失远迎。”
我诧异极了，只见那位王爷一步一步踱至近前，漫不经心地问道：“沈石边的案子怎么样了？抓到凶手了吗？”
知州大人指着我说：“回梁王，就是她！”
“是个道姑？”梁王把脸转向我，细细打量了一番，他那炯炯的目光忽然精锐地亮了一下。他问我：“你是哪个观的？”
“崆岘山玄妙观。”
“哦，崆岘山玄妙观……”梁王喃喃重复了我的话语，又接着问，“那么，是你杀了安抚使沈大人吗？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没有杀人。”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胡说！”沈夫人凄厉长号，“我一进门便见她杀死了老爷，是她！是这个小瘸子杀害了我家老爷！我要她赔命！我要她为老爷赔命！”
“听仵作说沈大人是被毒死的？”梁王蹲下来摊开手掌，让我看清楚，“是你下的毒吗？”
可是，这黄豆粒大小的红褐色丹丸明明是我送来的保元丹啊，这保元丹是健身强体的东西，怎么会害死人呢？
“啪！”又是一声惊堂木，“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脑中嗡然作响，气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梁王站起来，对知州大人说：“这个案子，就由我亲自审理吧。”
“……”知州大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让出位子来。我们都不知道梁王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他怎能如此淡定地坐在书案后面，低垂眼帘，如一尊法力无边的神佛，可我却不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一毫的慈悲征兆。
梁王问我：“沈石边死的时候，你还见到了什么？比如说什么异常的颜色、气味、声音？”
他为什么这么问我？我茫然极了，只得老实回答：“回王爷，我到达的时候，沈大人就已经死了。”
“那么，你为何会出现在沈石边的书房中？”
“奉家师之命，给沈大人送九粒保元丹。沈大人每月十五都要吃家师的保元丹。”我就是送这该死的保元丹才沦落到这个地方的。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想起那被人用线操纵着的白色纸人，它身上怪怪的味道应该是……硝酸！
梁王瀚海很感兴趣，他问：“硝酸？！”
“是的，硝酸，那味道不会错的。只不过，那纸人周围还有些圆滚滚的银白色小珠子，见缝则钻，入隙而化……难道是……”我神色一敛，不由望向沈夫人。
沈夫人大怒道：“死丫头，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会害死我家老爷吗？”
梁王瀚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夫人，问道：“姑娘，你知道沈石边所中何毒吗？”
“回大人，”我回忆着看到沈石边的那一刻，“他的面容并无异常，只是发丝脱落，唇齿出乌血，还是判断不了所中何毒。”
“既然这样，我们便一同去探寻下沈大人究竟所中何毒，到底是谁下的毒！”梁王瀚海笑容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于是，我愣住了，沈夫人愣住了，知州大人也愣住了。犯人怎能去勘查死者的尸体呢？他们虽有异议，却不敢做声。沈夫人跟随其后，哭哭涕涕地说道，“王爷一定要为小女子做主啊！大人一定要为小女子做主啊！”
在一所僻静的院落中，我看到了艮州经略安抚使沈石边的尸体。他的面容已不复当初的平和，而是遍布红色斑状疹。眼珠已混浊，牙龈红肿漫出乌血，口腔里泛着一股难闻的铁锈味道。
我转身，低头作答：“回大人，可能是水银中毒。”
“水银？！”梁王瀚海按了按太阳穴，喃喃自语，“怎么会中毒了呢？”
沈夫人愣了一下，突然像疯子一样扑上来，哭骂道：“一定是她害死了老爷！什么丹丸啊，明明是毒丸！你还敢说不是你！你还敢说不是你！”
一瞬间，我似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底，我为什么要说是水银中毒？我为什么要这么回答？虽然沈大人的确是水银中毒，可这样一来，不就把我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了吗？是的，人人都知道，这长生不死的丹丸是需要水银的，而我在玄妙观接触最多的东西，也是水银。可是，我们炼制丹药的都知道，葛洪仙师曾说过——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其去凡草木远矣，故能令人长生。金汞在九窍，则死人为之不朽，况服食乎？！
况服食乎！
梁王瀚海挥了挥手，让衙役们将疯狂的沈夫人带下去，再作审理。他转身看着我，我也望着他，我想梁王会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但这是一场阴谋，注定要有人为之牺牲。沈石边沈大人是这样死去的，我也将会是这样死去。
梁王瀚海带我走入阴暗潮湿的牢狱，那些腐败发霉的稻草，臭气熏天。无数半尺高的小妖怪像一团团灰色的影子，没有口鼻眼睛，从四面八方爬出来，消失，再聚集，再消失。
他们走过的地方，都凝聚着极其强烈的怨气。
他们使我想起一个传说——能够得到上天宠爱的那个人，会如正午的太阳，鬼神无法伤害到他，妖魔驱之以避，他所到之处，凤凰带领百鸟朝圣，龙群从四海归顺，他会是当之无愧的人中之皇。
梁王瀚海就是这样的人，当他迈进监牢之门时，所有的妖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惊讶地望着他，就像他望着我那样。
梁王瀚海问：“你想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我摇了摇头。
“那你要说实话，你到底是谁？”
什么叫“你到底是谁”？
我疑惑地回答：“龙香，玄机上人的四弟子。”
“玄机道人吗？”梁王忽然笑了，他的眼睛有如深邃连绵的湖水，让人一眼望不到底。“真的是这个龙香啊，果然轻易就可鉴出沈大人所中何毒，想必你真的是玄妙观玄机道人的弟子了。但不知道与京都的凰药师比起来，哪一个更厉害呢？”
“原来王爷只是试探我的身份。”我苦笑道，“龙香又不是什么显赫之人，还要麻烦王爷鉴定。”
“呵呵，龙香，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我也可以帮你洗脱嫌疑。”梁王眨了眨眼睛，“只要听从我的安排，我便会救你。”
“为什么？”
梁王只是静默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所以呢，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吗？”我紧咬住嘴唇。
“我梁王瀚海还需要设这样的局吗？在我梁王瀚海的地盘上，我想要谁生谁就能生，我想要谁死谁就得死。我需要大费周折地设一个局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回答：“龙香愿意听从王爷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