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龙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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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纸人索命

初次遇见梁王翰海的时候,正好赶上艮州经略安抚使沈石边的案子。

那日天还未亮,崆岘山涧一片寂静,远处传来鸣泉空旷的流水声,带有入秋的丝丝寒意。我很早起来,从苗圃最上层的石柜里取出一个封口石瓶,倒出黄豆粒大小的九枚丹丸。这是师父临出门前嘱托三师兄龙井去做的,要他在十五月圆之日去给一位叫做沈石边的大人送去九枚保元丹。

而三师兄龙井与二师兄龙羽进山采药未能回来,此等小事便落在我头上。

我穿了青幽幽的道服,外罩一件灰白色的鹤氅裘,手中紧紧攥着一件青瓷小瓶,踏着夜色就下了山。三师兄说过,“我们修仙的人要低调,越低调就越显得高深。”所以,他把我唯一的坐骑给偷偷炖掉了。那时,小母鸡还没有强壮到承受我的重量,三师兄就等不及它长大了。

从此,我开始佩服师父的眼光,姜还是老的辣,选坐骑嘛就要选只大个儿的——下至平头百姓上至王公贵族都在纷纷传颂,我们低调的师父骑着一只大鹤在空中飞来飞去,神姿仙态。

艮州经略安抚使沈大人在离此不远的城池里有一座私邸,相当富丽堂皇。据传他非常宠爱一名叫做金鱼的歌姬,便仿照殷商夏宫的模样,专门为她建造了这座府邸。

这些事情都是三师兄告诉我的,他说:“香儿啊,从这青石道一直往前走,便能看到沈宅后院。沿着沈宅的院墙朝左前行,再拐两道弯就是沈府的正门,你将这瓷瓶交给那金鱼歌姬便可以了。”

“金鱼歌姬?这里面不是保元丹吗?她,也吃保元丹?”我嘻嘻笑起来。

三师兄皱了皱眉头,答道:“这倒不是她要吃。好像是前年沈大人生病时,他的夫人曾经来求过丹药……但为何交给金鱼,师父却没有交代过,大概是这府上的女主人只有金鱼一个吧。”

“咦?那沈大人的原配妻子哪里去了?”

“哎呀!女人掐架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啊!”三师兄恼怒了一阵,又忧虑地说,“可是香儿,你只管交过去瓶子就好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莫多问莫多管,乖乖回到山里来。”

我笑嘻嘻地拍了拍三师兄的肩膀,“知道啦!放心吧!”

“还有,你千万不要四处乱跑……我担心你……”

“好啦!”我翻了个白眼,“要不我和二师兄去采药,你自个儿去送保元丹?”

三师兄望了二师兄一眼,对我认真地说:“你甭打他的主意了,二师兄是不近男色的!”

“滚!”我从门旁抽出扫把,连打带骂把三师兄赶出房门。

太不像话了!竟然暗指我像男人!我看了看自己身上低调的青白道服,摸了摸脂粉不施的脸孔与光滑乌黑的发髻,似乎与二师兄和三师兄没有什么区别。可,可我终归是个女儿家啊。

三师兄还说什么二师兄不近男色,他自己难道是女色?真是的!对此,我十分痛恨三师兄的啰唆,他不愧“山中话痨”之美誉,可与他结伴采药的二师兄却是山中最无趣最寡言最闷骚的男人,虽然是不近男色的,可也不近女色,对什么都是淡淡的样子,弄得我一直好奇地围着他身边绕,看他到底在想什么。人类,怎么会没有喜好呢?

后来,这种举动被三师兄猜疑了,还以为我有什么想法。这也直接导致了二师兄与我的关系彻底冻结,他连一星半点儿都不愿意跟我说。有次,我问他水莽草是苦味还是辛味?谁知道他猛然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弄得我一头雾水。等我转身的工夫,他又跑回来,往我嘴里塞来一摊生生碾碎的药末,味道极为酸苦,弄得我脸都皱在一起。从此,我宁可憋着不问,也不敢麻烦他了。

其实,二师兄原本一直陪着师父走南闯北的,可偏偏生了一张俊美的冷脸,无意间惹来无数狂蜂暴蝶。渐渐地,师父也就不怎么愿意让他下山了,只有非常尊贵的客人相邀,他才陪同师父前往。一直以来,他都默默待在晾晒台上。打理那些散发出独特味道的草药。

我望着两个男人离去的背影,真不知道这两个不同怪癖的男人是怎么结伴在一起的。自他们离开以后,这山谷就空了。

关于大师兄,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大师兄,连他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和我一样,都得了师父高深的绝技,是使药的行家。而大师兄失踪了以后,三师兄才进的门,我曾经问过二师兄有关大师兄的事情,可他寡言少语,怎么都不肯说。于是,我们都知道上面有个大师兄,至于他是谁,已无据可考了……

其实,三师兄的担心不无多余,因为我天生便是跛足的女子,虽蜗居在山谷间,但总有人来求师父的丹药,他们用一种惊疑的目光盯着我的跛脚,问道:“你师父的丹药这么有名,为何治不好你的跛脚?”

我表面平静地望着丹鼎下的熊熊烈火,其实心里在憋火,说道:“我的脚是天生缺了一块骨头,不是随便什么药石都能治好的。”

缺了一块骨头。

初时回答这话时,有一种卑微的难堪。可是师父说了,上天赋予每个人的一切都是平等的,虽然缺了这块骨头,却注定我有着其他特殊的才能——比如说对药石的掌控能力,比如说试百毒而不侵。所以师父炼制出颜色各异的丹丸后,我就是他唯一的试药人。因此,我对药石的掌控能力也绝非普通人类所能比拟。

很久没有下山了,这坊间巷道毕竟不比山上,晦涩难行,我微跛的左脚时不时踩在青石缝隙处,崴得生疼。偶尔有一缕天光从房檐间漏出,很快又被遮挡住。我寻了半天才看到沈府的高墙别苑,刚要拐过去,却惊异地发现沈府后门竟然半开半合着,一团一团的红光从门缝中透出来,群魔乱舞,妖异非常。沈府里莫不是进了什么妖孽?

我屏住呼吸探过身去,却瞥见纸片一般的白色的影子匿入乌黑一团的屋檐下。天光暗淡,只见那纸人跌耸了半天,竟然顺着窗缝溜了进去。

“不好!”我心中暗叫一声,原来刚才猜得没错,这定是什么妖孽要去害人了,作为玄妙观的女弟子,我怎能袖手旁观呢?

一着急,我便把三师兄的叮嘱全忘在脑后了,只顾着跌跌撞撞闯进来,斩妖除魔,救人性命。

时值深秋,花木稀疏,这几团红光原来是檐下成串的灯笼,被秋霜蒙上一层血色花纹,在那光线无法照射的黑暗角落处,无一不隐藏着数只蠢蠢欲动的精怪,他们看到我却毫无惊惶之意,而是东张西望地向着一个方向跑动。只见石阶、枯树、窗棂爬满了这种小巧玲珑的白色精怪,虽然不成什么气候,但数量如此可观,看来这沈府绝非干净的地方。

在一扇菱花门背后,精怪们消失不见,我确认这便是那纸人挤进的房间,便从后腰摸出一柄镇魂铃,轻轻推开房门,里面漆黑一团,分辨不清东西。我正犹豫着是否应该迈步进去,却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我转回头,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惊慌失措地拿着烛台,颤抖地问:“你、你是何人?”

我举起手中的镇魂铃晃了晃,铃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极为刺耳。

那妇人看到我这镇魂铃,忽然笑了,说道:“原来是玄妙观的道姑。莫非老爷书房中有着什么妖怪不成?既然如此,便将烛台给你,让你进去瞧个清楚。”

我谢过她,侧身进去,只见昏黄的烛光下,数条绳结断裂,书卷散落一地,窗边歪斜着我刚刚看到的白纸人,被细细的绳系着一端,发出熏人的气味。原来那纸人便是这样进来的啊,我只顾着进去斩妖除魔,忽略了纸人既没发出妖魔的光彩,又没有阵阵妖风,这就是一张纸人,没有生命,没有妖气。

我浑身都松懈下来,重重叹了一口气,忽然瞧见歪塌的书卷中,我寻找的经略安抚使沈石边沈大人正伏倒在书堆上,似在小憩。

“大人?”我走过去,轻轻触一下他的肩膀,沈大人的身体马上倾斜到一侧,只见他怒目圆睁,黑发随之而落,唇齿间似有乌血流出,好像刚死去不久。

“大人……”我握着镇魂铃的手颤抖着,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的房门却砰的一声被关上了,紧接着被上了锁。

“夫人,夫人!”我吓了一跳,连忙敲打房门,却听到那妇人号啕大哭,“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哪!老爷被杀啦!”

“喂!那个……不是我!”我死命地敲打房门,铜锁也发出不甘而沉重的声音,“哐当,哐当,哐当当……”

恍惚间,放在袖子中的青花瓷瓶掉落在地,轰然碎成八片,里面的九粒保元丹滚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