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将我带到一个叫粼波苑的地方,那里是他最私密的别苑,仆役甚少,其中一位名唤青鹫的带刀女侍卫贴身服侍他。从仆役对待青鹫的态度,我猜测得出她绝非普通侍姬,似乎梁王的一应事务,青鹫都一一经手。
因为我的到来,让青鹫甚为不爽,她听从梁王的嘱咐拿出一件海棠红折枝花卉小袄让我试穿。海棠红?!还绣着折枝花朵?我惊喜地摆弄着松散的绯色衣带,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换下这青白藏蓝的道服,若是早些让三师兄看见我女儿家娇羞的模样,他就不会总说我像男人了!
当我还在耿耿于怀三师兄的话语时,一抬头,发现青鹫那忧郁的瓜子脸显得更长了。对此,我暗暗冷笑,难道以为我会与她争宠吗?我可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修仙者啊!是修仙者!
安顿下来后,青鹫领我拐来绕去来到湖心亭中,那日午后,风很大,梁王瀚海迎风而立,背手沉思。阳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泛出温情的光晕。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侧脸真迷人,就像我寡言少语的二师兄那样,四处漫着英姿勃勃的灵气。
这时,梁王回过头来,忽然绽放出明媚的笑容。我一时看得失神,猛然撞在青鹫姑娘的后背上,差一点儿掉进水里去。
“龙香……”
“是!王爷?”我急忙立正站好。
“云轻……”梁王瀚海望着我,忽然吐出这么两个字。
云轻?!
云什么轻?看梁王的眼神,莫非是个女人的名字?
我望向青鹫姑娘,而青鹫居然笑了。她都能笑出来,看来这个名字不是梁王的心上人……那么,“云轻是谁?”
“云轻你都不知道?啧啧。”青鹫姑娘面露讥讽之色,向上空拜了拜。
“云轻,你就是本王八年前失踪的妹妹,玉真公主啊!”
“啊?我是……梁王的妹妹吗?”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原来,梁王瀚海让我冒充的玉真公主,因体态轻盈,步履如驾风行云,故而小字云轻,是韦淑妃唯一的女儿。八年前跟随先皇游猎时失踪。而我,除了跛了一条腿,与那玉真公主长得一模一样,梁王瀚海说我就是玉真公主,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是她,但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做她。
可是……我天生便缺了一块骨头,怎能驾风行云呢?甚至,连正常人行走的速度都及不上啊。
青鹫用悲哀而怜悯的目光看着我,重重叹了口气。
这一年,我都只能站在高高的楼阁之上,想念着远方的青山绿水,想念无人看守的鼎炉,想念两个有怪癖好的师兄及师父喝酒时唱的小曲儿。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又说不出什么。这一切都像巨大的阴谋,将身不由己的我推入了历史的洪荒。
每日,梁王都来问我的寝食可好,或者与我下一盘小棋。这些举动都引来他的侍姬青鹫对我刻意的严厉,终于,她教的这些烦琐复杂的宫廷礼仪折磨得我号啕大哭。青鹫拿着竹鞭敲打我的肩膀,恨恨地说:“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什么什么我要回来?我根本不喜欢这里!”我辩驳道。
“你胡说!”青鹫用力打了我一下,“怎么可能没有人喜欢这个地方呢?怎么可能没有人喜欢王爷呢?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小蹄子,若是没有你,金鱼也不会死;若是没有你,我就会是王爷明媒正娶的侧妃,王爷就会与我归隐终老;若是没有你,天下怎能大乱!”
“什么?”我讶异地问,青鹫刚刚说什么?那个叫做金鱼的歌姬?那不是沈大人的宠姬吗?
“你说,金鱼歌姬死了?”
青鹫哀伤地点了点头。
“怎么死的?”
“一定是沈家那个婆娘杀了她。”
“原来真的有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那些都是谣传呢。”
“谣传?!”青鹫疑惑地看着我,“什么谣传?”
“听师兄讲起,歌姬金鱼与沈夫人素来不合,沈老爷怕沈夫人暗中谋害金鱼,便为她专门建造了府邸,金屋藏娇。所以,那府中的沈夫人应该是歌姬金鱼呀,她看上去雍容端庄的模样,发髻也很整齐,只不过声音太尖锐了,力气也很大,差点儿将我扯碎了……”
“那位夫人的眼眉中间是不是有颗黑痣?”
“好像是有一颗,是黑色呢,还是红色呢,我记不清了。”
“啧啧,你见到的是沈石边的原配夫人吧,难道你真的是闯入沈府的刺客?”
“胡、胡说八道!”我连忙解释自己不小心闯进沈府的时候,沈大人已经死去,而只有一位岁数稍大的妇人颇为冷静地把我和一个死人锁在书房里,仆役们都称她为沈夫人,她眉眼中间的确有颗鼓鼓的痣。
“啧啧,沈石边是你杀的吗?”青鹫试探地问。
“胡说八道!他是中了水银之毒才死的!”
“水银之毒?!你说是水银……”青鹫惊愕地望了我一眼,“难道金鱼她……她遇上了意外?”
“什么意外?会不会因为沈大人的原配妻子来了,金鱼就急急忙忙跑掉,到崆岘山这样的深山老林里隐名埋姓,所以呢,你们再也找不到她?”
青鹫看着我,慢慢蹲下来,注视着我的脸,冷笑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什么意思?”
“当年,玉真公主失踪以后,先皇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太皇梅太后趁机下懿旨,将大人的封地设在天寒地冻的艮州,王爷一路前来艮州,在此居住多年。两年前,王爷收容了颠沛流离的歌姬金鱼,她的歌舞极好,为人也十分谦和。可经略安抚使沈石边也极其喜爱金鱼的歌艺,不惜用异宝来讨要金鱼,所以……啧啧,王爷便将金鱼送了沈大人做人情。”
“异宝?什么怪东西?”我疑云顿起,什么异宝能把得了欢心的女子送给别人?
“好像……是块骨头,好像是龙骨,啧啧,是块龙骨!”
“龙骨是什么?是神龙的骨头吗?”我好奇地问。
青鹫不耐烦了,“龙骨就是……能百毒不侵,长生不老的一味药材。反正……反正这块龙骨已经交给你师父拿去炼制,你回去问你师父自然就知道了!”
我师父……道人玄机吗?我按捺住好奇,让青鹫姑娘继续说下去。
“我与金鱼一见如故,情同姐妹,她一去沈府,我自是放心不下,每月都会去探望她。她每每流着泪哭着说要回来。可是后来,他们渐渐不让我去探望她,时隔不久我才知道,金鱼她……她居然人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
“这个……你怎么知道她是失踪了而不是躲起来了?”我又多嘴问了一句。
“啧啧,自她失踪以后,既没有家丁出来寻找,又不曾跑回来!你说,她一个弱女子会去哪里安身?”青鹫面孔阴沉下来,她拿出一件翠玉制成的短箫,问我:“崆岘山中可有个叫寒溪的地方?”
“嗯,有。”
“金鱼的这件翠玉箫就是在寒溪被砍柴人拾到的。”
寒溪……是崆岘山涧最冷僻的溪流,一年四季溪水冷彻骨髓,溪水边草木茂盛,行人极少,是连虫蛇都不愿意聚集的地方。我自有记忆以来便在崆岘山中成长,对这一带还是非常熟悉的,寒溪的草丛里生长着一种叫做水莽草的植物,毒性极大,误食下去必死无疑。我听师父说,这水莽草还有点儿不同之处,就是但凡死于此毒之人,魂魄不得投生,而是徘徊在水源旁,直至寻找到替身方能归往冥府,投胎轮回。
那青鹫的好姐妹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当年的玉真公主也是落下寒溪失去踪迹的。你……你真的是玉真公主吗?你真的失去了记忆?”青鹫阴恻恻地问。
“……”
“玉真公主失踪以后,韦淑妃郁郁而终,不久先帝驾崩追随而去。太皇梅太后扶了一个傀儡皇帝,而把王爷的封地设在此处,说是寻找到玉真公主方可回京——这哪里是封地,啧啧,不如称作流放!”
“艮州怎么了?艮州很好啊,虽然冬季漫长一些,可却有巽州看不到的大雪,你们都喜欢京城,我却很喜欢艮州呢!”
“啧啧,一看你就是山里出来的野丫头!”
“你才是野丫头呢!你喜欢京城你自己回去,梁王才不像你那么肤浅呢!”我抢过青鹫手边的竹枝,以防她突然给我一下子。
“野丫头!你想把我赶走独占王爷吗?我跟你势不两立!”青鹫扭曲了我的意思,凶狠地扑过来,追得我满室乱窜。
“天哪!青鹫你这小蹄子作什么妖!”我逃得上气不接下气,平时微跛的脚步此时分外敏捷,“不许打我!不然我叫梁王哥哥休了你!”
“野丫头你闭嘴!你以为王爷会听你的话吗?”
“我、我可是玉真公主欸!”
“啧……啧……你还当真了.其实没有你,王爷也一样可以回京!”青鹫得意至极。
“那为什么派梁王寻找呢?为什么说寻找到玉真公主方可回京呢?”我猛然转身,不解地看着青鹫,难道梁王知道这玉真公主身在何处?
青鹫一愣,见我模样认真也就收了手,微笑回答:“我今日索性都跟你明说了吧。宫内之事,想必你是无从知晓的。相对于险扶上位的熙文帝,王爷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啊!”
青鹫话音刚落,只听到一个男人的呵斥声,“青鹫!”
紧接着,画有扶疏花木的房门被推开,伟岸的梁王面沉似水,他双手剪在背后,嗔怪地瞪着青鹫。
青鹫的回答无懈可击,但我隐隐约约觉察到一种阴谋诡计在蔓延的味道——或许她说的是实话,不过是一小部分众口一词的漂亮实话,就像昆仑墟大雪山一般,仅仅露出的是一个尖细的山体,可更加庞大繁杂的真相都埋藏于深不可测的地下。
那天晚上,我听见风声雨声中夹杂着刑责的声音。青鹫的日子原来也不好过啊。她为什么愿意过着这样的日子,是因为梁王瀚海吗?
我又想起梁王瀚海隐忍的表情,带有温情的目光,好似一株参天大树落满无边无际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