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北山路的秋水山庄,每次路过我都会想这么一个问题——这别墅的主人沈秋水到底长什么样子呢?继而就会想到,现在这房子到底值多少钱,五千万还是一个亿?这样的问题当然没什么标准答案。我也找过不少有关秋水和史量才的照片,但只见男人未见女色;而这西湖北山路上别墅的价格,惟天价两个字也不能概括。所以如果往深处想,我如此关注秋水山庄和它主人的命运,概括起来说似乎也还是财色二字。纵观民国以来中国文人的情爱生活,谁又能逃脱财色二字呢?
“把那张申报纸拿来!”我小的时候还听到大人这样说话的。然而我是直到前些年才知道“申报纸”原来就是指上海的《申报》,到时候就用这“申报纸”指代一切的报纸了。现在我连打申报二字还能用五笔,可见已经是个固定词语了。你是不是名人,只要用五笔去连打自己的名字就可以试出了,有的时候我打自己的名字时会一次次习惯性地连打,结果当然是悲哀而可笑的。
要说申报必然要说史量才,要说史量才又得说沈秋水,这是很难用几百字得清楚的故事,如果要讲甚至可以在百家讲坛讲上半个月的,但如果从秋水山庄说起的话,那就可用倒叙的方式。这沈秋水原是清末上海滩的一名艺妓,名慧芝(文史书上皆称其沈慧芝,沈秋水是因秋水山庄的名字而演义出来的)。后被镇江军阀陶骏保看中,陶身携十万巨款,欲为其赎身,但巧的是陶遭暗杀,说是巨款就落到了慧芝手里。慧芝后来遇各式男人,最终跟定了史量才,并很顺理成章地洗掉了手中的“黑钱”,史量才也得以买下了《申报》,从此开创了中国报业的黄金时代。史量才在遇秋水之前,已有原配夫人庞氏。后来在上海的史公馆建成之后,史量才倒是能让庞氏和秋水同居一馆,据说秋水和庞氏都能克己相容。庞氏已育有一子,秋水偏偏无出,当时后院安宁,前台的戏也唱得相当闹猛,史量才也已俨然成了上海乃至中国报业的老大,其资本经营已进入银行、工厂、学校,报业也做成了托拉斯。然而后院终于起火,原因是史量才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叫李思纯的女生,且这个女生已经为史生下了一女儿。
秋水没有孩子,她本来把庞氏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那孩子管她叫亲妈,管庞氏叫好妈。但是再怎么样的叫法,秋水的心中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当时在史公馆,秋水的地位相当于一个家庭的总理,管理着一个有几十个佣人的家庭,而庞氏则是养花弄草,修身养性而已。现在史量才在外面又有了女人,那似乎意味着她秋水的地位要跟庞氏相仿了,何况这个时候正室有子、外室有女,她则是孤单一人!本是风尘中人,以为找到了终身可依托之人,也就是说她把所有的情感包括金钱和社会关系都给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的确非常能干,但是在女人问题上,最为能干的男人,也会一次次地跌倒在石榴裙下。这其实也就是我所要关注的,即一个男人,无论其旧式还是新式,特别是民国时期的一些文人墨客,他们既有十分新潮且十分物质化的一面,又有很旧式的一面,因此他们即使脱掉了长袍马褂,剪掉了辫子,但就其情感生活来说,他们的那个茶壶似乎总要去寻找新的茶杯,旧茶去了,新茶又来。旧茶不能丢弃,但也只有收藏价值了。
说史量才能干,那是指他击败了几乎所有竞争对手,成为了报业老大,而且他坚持独立办报不要官府的银子,为的就是不让官府来审查自己的报纸,这也为他后来屡屡得罪要人并遭暗杀埋下了伏笔。一个坚持无党无派之人,总会受到党派的“眷顾”,何况在当时,史量才不仅仅是一个报人,他更是一实业家,是那个社会的精英分子中坚力量。特别是上海沦陷时期,他成了民间工商业人士的抗日领头人,当时上海滩的不少民族资本家,包括当时及后来名声不太好的流氓大亨等,在国难面前,表现得空前的团结。这一笔也是不得不提的。
说史量才能干,是因为他既有工商实力,又有社会信誉,同时又掌握了舆论工具,这是当局者最为害怕的。至少那些军阀政客们,还不敢公开撕破脸皮霸王硬上弓的。这当然也为史量才后来遭遇暗杀铺下了伏笔。
说史量才能干,是指她安抚秋水的方式,既然秋水在上海已经受了刺激,史量才于是就在距西湖才十来步之遥的葛岭山麓买下地皮造了一座以秋水命名的别墅,当史量才与她坐着防弹车来到别墅门口,当沈秋水看到以自己命名的别墅时,如果我们用电视剧中最烂熟最煽情的的桥段来演绎这一幕的话,那么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呢——女主人双眼含泪,她用手摩挲着一砖一木,然后扑在了男主人的怀里,镜头从秋水的眼睛摇向了门外西湖的一片波光……
如此强大的物质力量,并由物质升华为精神,在男女两情相悦时,实际上不会为人瞩目,也好像没有多少功利性,而当情感已经有所裂痕时,男主人千金买一笑的行为,仍然是能打动不少痴心女子的心的。千金一笑,当时的史量才已经有这样的实力了,然而这一别墅比起他在上海的史公馆,比起他的整体经济实力来说,仍是属于小菜一碟的,但是他会这样用心去做,表明他对秋水仍然是有情感的,而且又能做得很是巧妙。比起原配和那个女生,就史量才来说,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仍然是这个叫沈秋水的女人。抛去情感因素不说,就物质的因素来说,是沈秋水的巨资,才让史量才有了盘买申报的启动资金,而且在众多的达官贵人中,沈秋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史量才作为终身依靠,虽然是小老婆的角色,但仍是义无返顾。也可能人们会习惯地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但是当这世界上有一个婊子有情一个戏子有义时,这人生的戏剧也就因此而精彩了。
何况,秋水遇量才之后,她也成功地完成了转型。她给史带去了第一桶金,而凭史量才的能干,他从报业起家后就四处开花了。我们现在也可以设想,如果史量才仅仅是实业家生意人,那么他后来的生命不会嘎然而止,一个实业家又掌握了媒体,他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就对党国构成了威胁,我以为这是他遭暗杀的深层次原因。
至于究竟得罪了哪一个人,是谁下的暗杀令,这在今天还是悬案。坊间虽有多种猜测,说是蒋介石下令戴笠做的事情,但这基本还是在演义的水准上,中国好像没有所谓档案解密一说,而所谓的悬案更无法解密了。
这也就是史量才的宿命。此前已有黄远生、邵飘萍和林白水,他们都是最为优秀的新闻人。这些命案的制造者,倒都已经一清二楚了。而史量才,不只是一个新闻人那么简单。
住进秋水山庄的沈秋水像一叶偏舟,终于回到了港湾。然而期待中的幸福并未因一座别墅的建造而真正降临。现在只能这么说,史量才与沈秋水的最后一夜是在秋水山庄度过的。在一家人回上海至海宁途中,史量才遭枪手伏击,史遇难,司机及史量才儿子的同学也遇难,而史的儿子、秋水和其侄女得以逃脱。史的儿子当时之江大学的学生,说是跑步飞快,是他第一个跑脱出去告诉人家出凶杀案了。注意,当时史已经有防弹车,但出事那天防弹车却在上海以“掩人耳目”,保镖也已坐火车回上海,本来他是想自己悄悄回上海的,谁知还是不能躲过劫难。
一个男人把一座别墅给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把她的一生给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走了之后。这座别墅也成了一座空宅。沈秋水慈悲为怀,将别墅用作慈善事业,将之改成了一座尚贤妇孺医院,最后干脆捐给了上海育婴堂,她自己则搬出别墅,躲进一小楼吃素念斋,终日与青灯香烛为伴了。1956年沈秋水在杭州去世,葬于南山公墓,而非葬于杭州天马山麓的史量才墓侧,据说这也是她的遗愿,不愿再到“阴间”去做“小”了。而史量才之墓,算是杭州名人墓中规模最大的一座了,曾被盗墓者炸开过墓道,但据说未盗走什么。
后来,秋水山庄隶属于新新饭店。新新饭店是胡适之等人来杭州时的下榻之处,据说经改造之后,其住过的房间房间的房价都在两千元以上了。而秋水山庄也辟出了一些客房。
秋水山庄,秋水伊人。如今秋水尚在,伊人却不见了。2006年夏末秋初的一天,我在这个别墅里留连,从幽静的别墅的大门朝外面看,西湖依然水光潋滟,然而那一辆接一辆驶过的汽车,把我带回到了今天,我甚至能听汽车里那些红男绿女的调笑之声,那么我又可以说——伊人尚在,秋水却不见了。
我听到了大雪落在地上的声音——我现在想到了——那不可正是自己的脚步和心跳吗?想到这一点,是不是会想到大师的那四个字呢——悲欣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