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向来风花雪月:江南爱情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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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郁达夫:怜君亦是多情种

杭州富阳有座鹳山,不高,望江景却甚好。旁有一郁达夫的故居,我去过数次,每次去都会想起郁达夫写故乡的一些文字,同时也总会感慨他那多艰的命运。这么多年来,郁达夫的情感生活总是被一再提及,如果放在今天的角度来看,又好像不觉得有多少奇怪了。只是从没有一部好的影视片来表现过,表现鲁迅的郭沫若的也没有过,可能还是为名人讳吧。徐志摩的有过一部《人间四月天》。倒不时有些纪录片,关于郁达夫在南洋的,关于风雨茅庐的史量才的问题郁达夫也碰到了,如果仅仅从家庭的关系来说,那么李叔同碰到的也是同样的一个问题。即一个男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成功的中年男人,在他妻子还健在的时候,他在外面又碰到心爱的女人了,这个时候他该怎么办?

李叔同的日本女友跟着他来到了中国,被李安排在上海的一个弄堂里深居简出。

史量才在上海遇到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沈秋水,然后又遇到了李思纯,他想好了安顿原配和秋水的办法,但是却没有逃过飞来的子弹。

郁达夫呢也是在上海的一个弄堂里,在朋友孙百刚的家里遇到了杭州女生王映霞,从他留下的日记和书信来看,那完全是对王的一见钟情,于是开始了狂追猛打。当时王只能知道他是个著名作家,而且也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的新作了。时年郁31岁,王20岁。从现在的照片来看,王的确是美女,且是比较丰丽型的美女。

我后来读郁达夫的文字,觉得他的散文比小说好,而他的古体诗又比散文好。而最好最为自然的则是他的日记和书信,尤其是在追求王映霞时的那些书信,真是五味俱佳。这种五味倒不是说有多少文学价值,而是指有难得一见的真性情的流露。正如现在人们看王朔的一些对人对事的话,倒也还是说了几句大实话的。当然现在的博客一族写起字来也是妙语联珠的,只可惜在情书方面似乎有所退化了。或者说情书从来都是有遗产价值的,人活在当世,情书一公开就等于是绯闻,只有在若干年后公开,人们才会在物是人非之后才去赞叹那些文字。所以我也不能说当今的人写情书的功能退化了,只能说情书泛化了。在今天你只要在电脑上输入自己的一个名字,然后就可以很搞笑地跟巩俐章子怡和林志玲等美女们共度圣诞和新年了,那么这个时候你会想,我何必再码那么多字呢,一个电话一条短信——来还是不来,行还是不行,搞还是不搞——统统可以搞定了!

而这个时候,郁的原配夫人孙荃生活在北京。在这里我们至少要澄清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些名人的原配好像都是裹小脚的封建女人,其实不然,这些成功的中年男人,在他们的青年时期,其实已经接受新潮思想了,所以史量才的原配庞明德,曾和他一起办蚕桑学校;李叔同的原配也是初通文字的,而郁达夫的原配孙荃及她所生的儿女,更是郁所不能割舍的,这有他写给孙荃的诗为证,当时他正要辞别妻儿去日本——立马江浔泪不干,长亭诀别本来难,怜君亦是多情种,瘦似南朝李易安……

我这里用了“原配”一词,实际上并不确切,因为这些男人从未休掉过这些女人,从法律上说从没有离过婚,所以后来他们的那种婚姻形式,要么就是重婚,要么就是纳妾了——这似乎也是那个时代较为开放的一面吧,然而对于男主人公来说,比如就是对于郁达夫来说总有摆脱不了的痛苦,正如他在日记中所写的——我一边抱拥着映霞,在享受很完美的恋爱的甜味,一边却在想北京的女人,呻吟于产褥上的光景。

在恋情热烈的时候,这一对才子佳人就像今天的白领男女,他们享受着男欢女爱。俩人都喜欢美食,在杭州和上海,是一家一家的餐馆吃过去,然后回来学着做菜。郁达夫喜欢喝酒,也有醉卧雪地的传闻,好在是南方,郁达夫还能在雪地上醒过来,而他们在杭州所建的风雨茅庐更算是一段佳话了。只是这种佳话后来还是抵不住风雨的力量。

风雨茅庐建好半年之后,王映霞去上海请鲁迅先生题词,先生很是深沉地写下一首,今天来看,我们当然很难用结果去推导原因。但是鲁迅先生对杭州的评价,在今天也是值得文化人思考的,且看《阻郁达夫移家杭州》——

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

这诗是鲁迅先生写给王映霞的,诗名是后人取的,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是不太确切的,比较确切的应该是《赠王映霞》。郁达夫后来在《回忆鲁迅》中说:“这诗的意思他曾同我说过,指的是杭州党政诸人的无理高压”。

为写作此文,我专门去看了一下位于杭州大学路场官弄的风雨茅庐,就像我这样对大学路蛮熟悉的人,还是很难找到这茅庐的。虽然门口有碑,但一看这是个派出所又不太相信,直到走进派出所才是豁然开朗。

见了房子,没有感到意外,只有些许感慨。其实在这房子里,郁达夫和王映霞并没有能住多少时间,特别是达夫先生,可以说未能享受其安居生活。一介书生,本来是想过清静日子的,但总是事与愿违。当初造房子借了人家的钱,而自己的稿费又越来越少,所以郁达夫是注定要跟“杭州党政诸人”打交道的。据《王映霞自传》记载,家中常常是绣衣朱履,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笑语笙歌,经常来郁达夫家饮酒谈天的就有“杭州的党政诸人”:浙江省政府主席黄绍竑、浙江省财政厅厅长程远帆、浙江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杭州市市长周企虞、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郁达夫与他们都是旧交,关系特熟。这还不算,1933年11月郁达夫还应杭州铁路局之邀,沿浙赣线免费旅游,写了不少铁路沿线景点的随笔,这也就是郁达夫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游记的原因。他当年也是奉命而作,但是却写得非常之好。

所以也有人认为,说他受“杭州党政诸人的无理高压”是有违史实的,至少一开始,他跟这些党政诸人的关系还是好的,如果不好,后来陈仪也不会请他去福建了。

郁达夫是写过《迁杭有感》一首的,不知算不算是对鲁迅先生的应和之作。应和之中,还是能感觉得出郁的满意程度的。

冷雨埋春四月初,归来饱食故乡鱼。

范雎书术成奇辱,王霸妻儿爱索居。

伤乱久嫌文字狱,偷安新学武陵渔。

商量柴米分排定,缓向湖塍试鹿车。

扯远了,拉回来。

和今天的白领们不一样的是,王给郁生了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夭折。王生过四个孩子后还是美人一个。在郁外出“打工”之际,风雨茅庐一度成了沙龙,当然大家都是冲着沙龙的女主人去的。注意那毕竟是一个乱世,在乱世做一个美人是不易的,所以后来王映霞就有了孤独和不被理解,而由这种痛苦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种种误会,终使郁达夫有了戴绿帽子的感叹,后来他又写下《毁家诗纪》十九首交公开发表,将家庭矛盾社会化,很理所当然地把他和王感情破裂的原因归昝为第三足插足和王的移情别恋,这当然是郁的一面之词,后来我也看过王的《半生自述》,回应了郁当年的种种责难,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王和郁的两个孩子,后来在他们离婚之后,都由郁托人照看。郁后来在南洋被日本宪兵杀害,他不可能再有机会来作任何辩白了。解放后王在上海做了老师,也嫁了人。

关于这段婚变事件,历来没有公论。只是央视十套的电视系列片《那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之《风雨茅庐》篇,把王的红杏出墙之事做得似乎是言之凿凿的。而学人徐重庆是坚持认为这是捕风捉影之说的,倒是湖畔诗人汪静之在晚年爆出猛料,不再说是王跟许的事情,而是说王映霞还跟戴笠有染。怎么办呢?当事人都不在了,也只能略备一说吧。

当然,许厅长也好,戴笠也好,他们都是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符号化的角色。符号化面具化之后,似乎来自道德的审判就更多了。

实际上一个美女的红杏出墙也属正常。但问题是郁的处理方式上还是十分文人化的,他喜欢将之公开化,于是泼出去的水就收不回来了,其实在这种相互伤害面前,王的痛苦未必比郁要少,而且一般来说,话语权又掌握在男性当中,所以王后来要出版她的自传,我想这是有道理的,至少表明了她的一种态度,如果将她的自传和郁当年的日记对照起来看,那么我们读者自然是可以作出一种判断的。

也有人说了,郁的情感经历有点像他在杭高的同班同学徐志摩,而陆小曼和王映霞也有得一拼——这当然是就共性而言的。可是如果仔细看,郁没有徐那样的自信,至少他对于自己的相貌,还是有着自卑的。徐志摩虽然在林徽因面前吃了败仗,但后来能攻下陆小曼的堡垒,这说明他也有着很大的自信的。徐诗人在外奔波的时候,陆小曼也跟翁瑞午先生交往颇多,传闻也是刮进诗人的耳朵里的,但徐志摩显得要比较开放一点。他就认为,即使陆小曼和翁瑞午同睡一个烟榻,那也是跟烟枪的亲近,而绝非有肌肤之亲的。这是徐志摩对女人的看法,也是他的一点自信。

徐游欧,郁游日,这也是有很大的不同吧,不同的文化,也造成他们对女人不同的态度。同样是爱,但表现方式是不一样的。情多自古累美人,这是郁达夫的诗,说得很巧妙,这也是他对自己爱情的一种诠释吧。

郁达夫后来在南洋又有一段恋爱经历,与一名叫李筱瑛的女子交往,后来又娶何丽有为妻,时年郁达夫48岁(结婚证词上他少报了八岁),何20岁。从今天的照片看,何是个标准的“丑妇”了。为何作这样的选择,这跟郁达夫当时的身份和心理有关。说身份,当时郁化名赵濂,做的工作是翻译,如果一个中年人身边无妻,会引起日本人的怀疑;而心理上呢,他认为漂亮和聪明的女人都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所以他便有了和他审美绝对不符的选择。然而我们似乎也可以说,在郁达夫生命的最后时期,恰恰是这个姓何的妇人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安慰和满足,虽然劫难已经罩在他头上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劫难,而是国家民族和那个时代的劫难。对了,何丽有也是郁达夫给妻子取的名字,意即何丽之有?

郁达夫和三位女子共生有8个孩子,也属于多产作家了,但是他的情感命运,却如富春江水一样,总是那么波澜诡奇。我有的时候喜欢在鹳山上对着江景发呆,这个呆就是看这一两江相汇处的水流变化,由此想到的情爱中男女的相见相交,其实也是这一番情景。当然,对于鹳山,我毕竟是一过客,虽数次登访,但总是匆匆的,正如我们人生的行踪,现在读郁达夫的文字,除了感觉漂亮和才华之外,更多的思索便是——我们现在的人已经摆脱了上一辈再上一辈人的命运了吗?

肯定没有。只是这江水可能已经没有像当年那样清澈了。设想一下,如果是在今天,郁先生可能会把他的《毁家诗纪》写在博客上了。只是像他这样名气大的人,即使到了南洋,要想匿名恐怕也难了。一般说来,小说家要比诗人要理智,而做学问的又要比小说家来得理智,郁达夫的骨子里是个诗人,天真放浪有时又非常率性,他在南洋的最后一次婚姻,他甚至会为妻子的初女而大呼小叫,这恐怕是今天芙蓉们也不会做的事情,可是郁达夫却敢这么做。

这么率性的文人,今天是没有的了,今天那些在博客和荧屏上作秀的所谓名人,大多是在为商业而炒作,不说也罢。但是我们又不得不说,郁达夫还是没有经营好自己的婚姻,尤其是他跟王映霞的这一段恩怨。有的时候,一个男人的才气过高,再加上或自恋或自虐或暴露的倾向,让他把两人世界中的矛盾给公开化媒体化了,这就是在今天,也没有人吃得消的。究其原因,郁先生可能还是太爱自己的文字了,所以才会把《毁家诗纪》发表出来。

现在作为一名读者,如果能心平气和地看郁达夫的诗,那真是好诗啊,如《毁家诗纪十九》——

一纸书来感不禁,扶头长夜带长吟。

谁知元鸟分飞日,犹剩冤禽未死心。

秋意着人原瑟瑟,侯门似海故沉沉。

沈园旧恨从头数,泪透萧郎蜀锦衾。

空庭飞着流萤

高台走着狸生

人儿伴着孤灯

梆儿敲着三更

风凄凄

雨淋淋

花乱落

叶飘零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