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曲珍是我在读初中时去世的。我曾梦见一只黑狗汪汪地叫着追逐我,把我吓醒了。解梦的人说,那狗传达的是死亡的讯息。回到家里,见到姑姑的两个女儿在我家院子里玩耍。我问:阿妈呢?姑姑的大女儿竟然笑嘻嘻地说:死了。死了?我没法相信。进了屋一问,姑姑真的去世了,还抛下了出生只有二十多天的男婴。我痛彻肺腑。这是我第一次直面亲人的死亡。人总像是在梦境里,恍恍惚惚,缺乏真实感。我期盼姑姑在屋里或村角突然出现。然而现实一片冰冷,姑姑再也没有回来。姑姑待我极好。姑姑的家境好些,因为男人是村里的会计。上初中时,姑姑把小皮包里的钱抖搂干净,全数交给我;厅却?登必降村大活佛的帽子——那是珍贵的圣物,撕下一大片,让父亲做成护身符后,戴在我的脖子上。姑姑热情、慷慨、大方,在村里也极有人缘。母亲感叹道,你姑姑是那样好的人,好人往往命短啊。
沙年阿尼(阿尼是阿爷的意思)要算村里的文化人。他会念经、做法事,会说唱格萨尔王故事。我对佛法和格萨尔王的认识是从阿尼开始的。那些东西是书本中所没有的,却是藏民族的珍宝,是精神的火炬。放假回村,我常带一瓶江津白酒和一些青辣椒去看望他。阿尼很高兴。酒至半酣,阿尼就会滔滔不绝地讲述关于莲花生的故事,活佛们显示的神通,关于地球和六道轮回的传说,等等;还时常饶有兴趣地比较我们接受的书本知识和佛教观点之间的差异;说唱格萨尔王的传奇……那些日子是我在村庄最迷醉也最迷离的幸福岁月啊。它同时滋养了我最初的文学因子。在生存的困苦挣扎中,人像牛一样负轭而行,早出晚归,疲惫不堪,闲暇愉悦的兴致都没有了。而阿尼肚子里包山容海的故事,没有人倾听,似乎也没有时间和精力。阿尼也有些寂寞吧,知道我回家了,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就派他孙子过来唤我过去“坐一坐”,我就开心地跑去。外祖母笑话我:你一个小孩子,竟然与老人交朋友啊。长大后,我认识到,我与阿尼的交往是我人生中极为珍贵的一页,他告诉我:每一位老人都是一本书,都是一段值得珍视和珍藏的历史。
降初、益西、邓朱和我父亲都在五十出头时相继过世了。他们患上的都是高血压,某一天突然中风之后离去的。没有人认真研究过河谷中为什么有那样多的人患高血压。是常年在高海拔牧场生活之故,还是因为爱喝酒,或是其他原因?没有人深切关心过村庄的痛楚。村人依然安于天命,随乎自然,生活如旧。
我在对死神刨根究底之后,也发现了天命之外关于环境和人为的许多因子。姑姑是难产失血过多而去的,而非遭惹了所谓神树而被夺命。因为医疗条件的落后,这样的例子很多。有“脏病(麻风)”的拥珍是因分娩时请不到接生婆,乡上又没有医生,由其妹妹硬扯强拉,引起大出血而亡的。当我体弱的小姑要分娩时,我强迫她们去医院。事后,母亲后怕地说:幸亏去了医院,否则可能没命了。我的母亲有一句经典的话:人的脑瓜一代比一代聪明,而体质一代不如一代。看到城里女人分娩后要躺着休息一个月,母亲感叹不已:我们躺上一个星期就算长呢,一般两三天后就起来做家务事了。
最近听说土登也走了。活佛没当成,却因为疯癫而被捆缚在家,天长日久,憔悴了,病了,蔫了,枯萎了。走时不到二十岁。有人以为这是土登本是凡人而被亲人们鬼迷心窍“树”为活佛之罪孽引起的果报。
死神在叫嚣,生命也在不断繁殖、生长。死与生的较量没有穷尽。但我希望,我的村庄在与死神的较量中,能得到更多的外围支持和关爱,甚至与他们站在一起,共同搏击。
獐子阿色家族
獐子阿色家族是神山门户的守卫者。而家族得以繁衍生息也是倚仗了神山的庇护。从另一种意义而言,神山也是以它们为象征的。当然,神山的守护者不只是这个家族,还有虎、豹、蛇……黑鸦也被选定为守卫者,曾经令它们很诧异,不可理解。神山说:黑鸦不是有翅膀吗?不是能飞翔吗?它们没了言语,噤然不敢出声。肥大的豹子说:它从头至尾,那样黑不溜秋,有损你威严的形象啊。慈眉善目的神山说,种群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刚从西土飞回来,才知道人也有各种各样的。有一种黑人,除了牙齿,一黑到底。人类也像你们一样,白人歧视黑人,强者欺压弱者呢,有情成佛之路漫漫无期啊……乌鸦昂起头,嘎嘎而叫——神山为它鸣不平,自己多少年的屈辱都一扫而光了,心中感到无比幸福和自豪!神山是以白人白马的形象出巡的。每月五日、十五日、二十五日,他都要在自己广阔的版土上飞游一遭,四处察看泉水、树木、岩石、湖泊、雪山,农作物的长势等,判别风水,作出决断,也施展无穷法力,惩罚大逆不道的人类、动物。有时也要赶去参加藏地神山的例会,听得道神山的开示;也时常到菩萨们的道场,拜谒圣迹,寻觅正果的芳香。总之,一年四季都在操劳,再累也没有个休息的时候。人累了老了,干脆蹬腿而去。不久再还一个新胎重又轮回人世。所以,在宇宙天地间各有各的痛苦啊。
然木是阿色家族第九百九十代子孙。那一天,太阳金晃晃升到当空。由于刚下了一场雨,森林清翠娇艳,空气清新馥郁。然木欢快地奔跑起来。今天,他要独自一人巡视看护。他让父母在家休息。他一会儿奔下山,一会儿又攀上那片杂林,一会儿又到了村庄周围。一群小孩子在村口嬉戏,他一出现,他们叫喊着跑来,有人拣起石子打他。他警惕地昂起头,喷喷鼻气,撒腿而跑,倏然间到了半山腰。村庄恬静诱人,可是人们那样愚昧而好斗啊,他们连神山的守护者都看不出来。他沿着山路攀上去。崩桑山崖下,在修行者搭建的棒空废墟上倚墙撒尿时,他嗅到了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麝香气息。他赶紧奔回到路上。他知道人对麝香的贪婪。这时,他看见一行僧人正在往神山上走去。那矮胖的僧人看见他就“浀唏浀唏”地叫唤。他听到那人说:它是神山的守护者呢。然木感到惊奇,那是真正聪颖的人呢。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莫大的尊严,抖动起身子,于是,阳光在他背上游荡起来。他扬蹄欢跑,动作矫健,每跃一步在空中都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他又听见那人说,你们看见了吧?它肚腹中闪耀着一朵莲花呢。其他人摇着头。他回头向人们望去一眼后,奔上山去。回到家,他告诉年老父母此次的奇遇。父母慈祥地笑着。父母说那聪明的僧人肯定是嘎玛活佛,我们都是神山的子民呢,他也是神山的庇护者,又是解脱众生脱离苦海的弘道者。可是……父亲黯然神伤,似乎心中藏着天大的秘密,又不想让他知道。咋啦?发生了什么事?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急切地问。他以为父亲的病又复发了。父亲与母亲交换了一下眼神,说:豹子阿秋被人枪杀了。“啊!”那是多么威风凛凛的一头豹子啊!怎么也遭到了劫难?父母告诉他,神山发怒了,刚刚召集了众守护者开会,为阿秋举行了超度仪式,神山说要惩罚大逆不道违背祖先传统的人。大家劝慰了很久,神山才平息了怒火。神山发怒时,大地抖动,天雷暴响,让人心惊肉跳。幸而今天嘎玛活佛上神山来煨桑祭祀,为众生祈祷祝福,神山才放弃了惩罚。嘎玛活佛答应回去后,将召集信徒开会,制定严格的规章……
然而,这世界似乎变得疯狂起来。仅在一年时间里,然木的哥哥、阿秋的父母、仙鹤等相继遭难。神山怒不可遏,惩罚了侵犯神山的人们。多登回家就病倒了,阿格从山崖上失足跌断了腿,仁真疯了。可是,不久之后,又一批人拿着火铳上山来了。老熊格卡惨死在火铳之下,熊崽被人捉去,关进笼子带往山外了。神山顾了东山,西山的生灵遭到涂炭;刚赶到西山,东山的泉水边、林脊上已安上了套子。神山大展神力,大行惩治之道。可是,人心却疯了似的,很多人红着眼,竟然又到神山上狩猎。啊,什么样可怕的时代来临了?神山依着梦示,训斥嘎玛和僧人们。他们也是有口难言。人们听不进佛音神示了。嘎玛活佛染了重病——活佛是将众生的罪孽都背负了起来。神山骑着白马光临,神山问:你何苦把那些人的罪孽背负起来啊?我来惩罚那些罪人。活佛摇头,喃喃祷告:请你开恩吧,是我罪责难逃,都怪我没有教化好他们。神山厉声道:一场火、一场大雨,我就可以将村庄洗掳……活佛跪拜,为众生祈祷。神山拂袖而去,白人白马在云端幽然消失。
于是,人们看到嘎玛活佛拖着病体,走村串户,灌顶,讲经,召集僧人在寺庙中为村庄大做法事,组织人们上山搜寻,一捆捆套绳铁环取下山来。活佛让人们起誓立约,不再到神山狩猎……
河谷中在神山狩猎的风波渐渐平息了。生活敞然亮丽开来。神山头顶每天都飘着五彩斑斓的云霞。
这一天,然木下山巡游。他已经长成健壮的小伙子了。他奔下山时,青冈树、松树都在大地的微颤中摇曳着,阳光在翠叶上流动,幻出五彩缤纷的光晕。在一丛灌木中,嵌着一汪泉水,他饱饮泉水后,钻进林中啃草食叶,满嘴都是清爽叶子和露珠的气息。可是,不经意间,头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他一缩回头来,才猛然发现一个闪晃着光芒的铁环安在两棵粗壮的柱子间。铁环掩蔽于草叶中,稍不留神就不会发现。他为自己逃脱陷阱而感到万分庆幸。他悄悄收回脚,转过身来,哪知,另一丛树中也掩藏着铁环。只要头钻进笼口,那环扣儿一触一拉间,环圈越缩越小,便把脖子卡住了,而且越挣扎越嵌得深,最终使猎物成为牺牲品。他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回到泉水边。他想:我该从来路上撤离。他跃上土坎,又看见极有韧性的柱子弯成弓状。他清楚那也是一个陷阱。只要脚一不小心踩上,柱子就会蹦弹起来,柱头的绳环就勒住了腿,使你高高悬吊在半空,怎么也挣不脱,只有活活饿死。这时,阳光穿过阴云照彻了大地万物。天啦,丛林中四处闪耀起层层光环。可恶的人已经围着泉水安满了密密麻麻的铁环!所有猎物,一旦踏进这里,犹如进入了地狱。人是多么狡猾阴险!他们知道万物都离不开水,这山上的猎物无疑都要来此喝水。只有那些小小的蚊蝇嗡嗡地无忧无虑地飞舞着。他想:我得守在这里,告诉他们这里潜伏的危险。
他站在泉边,哀怨而痛苦地叫唤起来:呦,呦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