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往一种青山绿水白云缭绕的日子。在宁谧的心境中,倾听灵魂的絮语,守住心灵最纯的太初之态,与大地的交流中,最终聆听到生命河流的澎湃。而今现实的境地里,欲望沸腾,身心两累,那仅存的一点灵智之光都被磨钝了,人变得越来越物质化,连灵魂的自主权都消失了一般,哪里还谈得上绽放生命智慧的光芒呢?高原默默无语。没有一种指向,也没有启示自天而降,把我从日渐疏懒荒芜的境遇里拯救出来。惰性深入骨髓。岁月不停地刺伤着生命的肌肤。它像流水滔滔包围着我们的日常生活。生命之轮辗过的地方,留下的只是记忆,只是历史的尘埃,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在白云歌唱的山谷里生活,如今,我的目光散落,生命风散云淡般化了碎了。啊,我该从哪里愤然而起呢?那位执笔远行的人也渐自远去。我蜕变成那可厌欲望指引的窄小路上行走的茫然者。是的,我看见这个伟大而堕落的时代,人的欲望像脱缰的野马,纵横驰骋,践踏信仰、良知、悲悯,似乎走上永不停歇的不归之路。守住灵魂,保持生命的鲜活和清洁,光芒自心灵而生,人类的精神像毫无污染的牧歌,行走在天空和大地之间,人世间重又焕发青春,温暖的太阳高挂苍穹……这真是可能的吗?生活在康定折多河西岸的水泥森林中,那属于自己的笼子里,看着灯火流布的城市,我似乎又看见了守着电视影子的人们,或酣战在麻将阵营里的战士们,以及许多被欲望折磨辗转难眠的人们。我禁不住自问:在这个城市里,有没有卓然清醒的哲人和智者?
啊,我成为一个片刻独醒的酒鬼了吗?这喃喃自语里可有神灵的启示?
久久站在窗前,我摁住自己的心脏。利箭般的声音又来了!它伤害了我的灵魂,使我旧病复发。
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我们已经睡了。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有人在敲门,拉珍说。格绒说:谁这么晚来敲门呢?你听。咚咚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一副不敲开门誓不罢休的样子。还伴随着“协绕协绕”的叫唤声。拉珍起来开门。门口阴影里的人说:我要找一下协绕。拉珍说:进来吧。小伙子说:不啦,协绕是住在这儿吗?请叫一下他。拉珍说:协绕,有人找你。协绕已经在窸窸窣窣地穿衣服了。拉珍上床,格绒说:肯定是体检的事,这些娃儿也可怜。这两日,让医院奔忙的就是那些眼看金饭碗要捧到手的考生们。今年本地招百余位警察。上千名毕业生前去考试。经过笔试、面试、心理测试,现在已进入了体检,这是最后一道关口了。人人都不敢松下最后一口气,纷纷提前赶到医院,自己先来个体检。如果早发现问题,还有时间想办法弥补。前两日,听协绕说,斯朗、仁真查肝,都呈阳性,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协绕虽然没有发现问题,不到最后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在门口磨蹭了半天,叽里咕噜了很长时间,协绕终于进来了。拉珍问何事,协绕说,斯朗明天体检时请他帮忙抽血查肝。
“你答应了吗?”
“还没有。我说明天再回话。”
拉珍急了:“你怎么没脑子?不要帮忙不成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被人告了,两人都得刷下来。”
协绕就傻了:“这我可没想到,怎么办呢?斯朗也可怜。”
是啊,斯朗是个苦命的人。如今,他孤单一人,在这个战场般的世界上苦撑着走下去。他的父亲死于两地的草场纠纷。为争夺草场,双方男人都上了“战场”。双方躲在交界的地段上,互相施放冷枪。他的父亲就是头上挨了一颗冷枪而猝死的。警察最后抓了几个嫌疑人。斯朗从学校回到家时,父亲去世几个月了。他哭闹着要去报仇,被母亲哭泣着劝阻下来。当初,母亲也曾嚷着要女婿提着仇家的人头回来。可是女婿异常冷静,连装腔作势生气的样子都没有,更不要说报仇了——是没有失去直系亲人的切肤之痛吧。不久,母亲病倒了,半载后,随男人走了。据说,战事之后,东均还大兴法事,施蛊术,诅咒这边的“敌人”。于是,定姆河谷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吊颈自杀的人。老人们说那是施蛊放咒的缘故,东钧的“赞”神厉害呢。数十年来,在河谷中何曾听说过有自杀的人?斯朗是个早熟懂事的孩子,学习十分用功。在小城中,他举目无亲,眼看要迈过最后的门槛了,命运却变成了捉弄人的恶魔。他急切地四处求人。听协绕说,斯朗曾拿着礼物和钱找到了内科主任。医生说,没有把握他不敢收。拉珍说,你让他另外找人,不要模棱两可,坏了别人的大事。协绕终于在电话里为难地开口道:你找另外的人吧,你千万不要生气啊,你找人需要给的钱我出一半。唠唠叨叨地解释了半天。放下电话,协绕说,我让他去找多吉,医院里的那个实习生,或者找白玛,反正他也没工作,发现了也无所谓。
在黑暗里,我似乎看见了一位高个的憨厚的小伙子,脸上挂着焦虑而无奈的神情。他内心吞咽着不断冒涌的人生苦汁,在夜黑里四处奔忙。
遗留在两地之间
又在急急忙忙赶路。我似乎总是处于一种漂浮不定的命运境地里。向北走是通向故乡的漫漫长路,向东走是远山之外的广阔海洋。而我遗留在两地之间。我请母亲回来,母亲很快来了。许多人拥坐在那座破败的土屋里。只见一个女人急急地冲到门口,褪下裤子就蹲伏下去。她经过一番脸红筋胀的挣扎之后,从胯下涌出一摊殷红的血,扑噜,一团肉影落在地上,它包在透亮的水汪汪的薄膜中。女人的泪水潸然而下。她唤人帮忙,母亲也拥上前去。一看见血,母亲晕乎起来,心脏病又发作了。多年来,母亲见不得血。那女人说:快给我取出儿子,他会闭气死的。母亲努力睁开眼,这时,姑姑抓住那肉团委屈地说:我不知道如何撕口啊。按照母亲的指点,姑姑撕开了薄膜,将肉团抖落下来。婴儿的啼哭脆脆地响起来。还要割断脐带,母亲说。长溜溜的脐带直连着母亲呢。姑姑慌乱地用手使劲扯脐带。母亲说,这怎么行,你会要了母子俩的性命,刀子刀子。姑姑已经扯断了,一股血又泛涌出来。母亲难受地扭过头去,晕厥了。两人扶住母亲,把母亲带走了。姑姑连忙给脐带扎结儿呢。
泽仁从东方来,还未回家,就跑到野外去了。有人说,他在温泉下淋头呢。我们去找。他从温泉下抬起湿淋淋的头,整个人看起像一头狮子。寒暄之后,我们往他家走去。泽仁路上扯着绿蓬蓬的饲草,还编出了一只草筐子。我帮着他拿。到了路口,发现他家的房子已经被铲平了,而一筒筒水泥房正在往天上拔长呢。他说,他们要返还房间,只是不知道在哪个边角上。这时有个人走出人群,悄声对我说:你应提早交个报告来,交给某某,会有好位置的。我谢谢他的好意。看得出来,这是一处旅游开发区。有人突发奇想,要在路旁,山溪流过的崖下砌地基修接待房。我担心地基不牢,房子的寿命短促。却又想:这人好高明,该地正处在南来北往的汇聚口呢。
这时,人们蜂拥而上。一辆爬虫似的车子出现在公路上,扬着尘土的尾巴。我心想:啊,我终于可以上路了。
村庄坐在远山的环抱之中
村庄坐在远山的环抱之中。我住在叫康定的小城里,怀想着村庄。村庄可曾想念过我——这个远行的儿子?她安宁地坐在充满阳光的白昼里,坐在幽深的黑夜里,坐在永无止息的岁月里……定曲(河)在山谷间缭绕,如蓝色的玉带。她听着风声花语,听着星辰和森林的情语,闻着大地在暗夜的喘息和村庄在睡梦里的呢喃。巍峨的定崩桑神山默默永恒地守望着庄户人。村庄越来越让我走不出一个叫“思乡”的温柔而痛苦的囹圄。清醒时,它要来;睡梦里,更成了它的王国。它已经化为生命的一部分,心灵和血脉深处的一汪泉水,一束火,是心尖上最烫的那滴精血。村庄有着众多的儿女,我只是她众多儿女中的普通一员。她赐予所有儿女的牵挂和爱情应该是等同的,不会厚此薄彼。而所有想念她的子女中,我是不是最痛的一位?我明白思念和想象中的她有些夸张的美丽,而现实中的她如同世上所有村子一样,是光明和黑暗、邪恶和正义的混血儿。村庄里,那样多的亲人和朋友被岁月带走了,外祖母、父亲、姑姑曲珍、喇嘛格绒泽仁、阿尼……想到他们,有时候产生一种突然醒觉的感受,岁月无情,生命脆弱,梦想绵长,而我们无忧而眠,堕入物质构筑的舒适的麻醉之中,使梦想日渐冰凉。
就让我为那些离去了的村人留下片言只语吧。在这个日渐势利的社会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没有人记录过他们一生的故事。他们是一群最为平凡的人,而平凡人的面目就是生活的面目,也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在我的记忆中,村庄里年纪很轻便离去的是列朱。他右手残废,腿也有些跛——小时与多吉摔跤时落下的伤痕,长相平常,大耳,长脸,嘴阔。信仰放开后,他当了扎巴,先后随自己还俗的舅舅喇嘛和白登格西学习。当我知道嘎托寺是宁玛派在康区的一座名寺后,鼓励他去朝拜和学习。他问我怎么走,在哪里,问得很详细。之后,嘎托寺就成了他的一个梦,一个理想,但终究没能去。有一年放假回到家,说他因疾病去世了。他是个信仰坚定的人。据说,他一直熬到白玛活佛亲临病床,在吃了活佛赐给的圣物之后才安详地离去。
白珍是我初中的同学,走时不到三十岁。在青冈林中,正拣着松茸,突然肚子剧痛,难以忍受,在地面翻滚刨地,弄得指甲都挖出了血,头发散乱如鬼,胸中也火烧般焦渴,便把头埋进野猪拱出的窝凼里,将浊黄的雨水喝得滋滋儿响。待同伴唤来村人,她已在地上挖出了一个深坎。当夜她就走了。连到底是什么病都未弄清。早上上山途中,她向同伴讲述了夜里做的梦,说庄里的阿婆们来到她家捻毛线。同伴说,麻风,不是好梦呢。她父亲则梦见手镯断了,因而一整天在家心慌毛躁,当翁姆来喊时,他“呸呸”地吐口水,以示避邪。噩梦不幸兑现了。第二年,白珍的男人几乎得同样的病也走了。喇嘛格绒泽仁卦示说,他家风水不好,房子正处在空行母的道路上,需要搬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