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涓涓溪流和高山流水滋养了年轻的河流,这河流与人类的智慧结合孕育,照亮了万家灯火。天地间下了一场潇潇洒洒弥盖天地的雪。因为雪融化的缘故,这穿城而过的河丰腴起来。像是春天的第一场吉祥讯息,几天来竟然不停电了。枯水期过了吧?我们这样庆幸地想。太阳似乎也变得炽烈了,料峭的寒风回到天庭了吧。然而心的阴郁却没能拂走,它始终萦绕于心。在梦中,那种焦躁情感变成了匆忙上学或者在路上滞阻,考试出意外,或是悬在某种未知的没有定数的慌乱之中。是的,生命时光变得箭一样飞快,像刀一样无比锋利。想拽留住时光,安心写一些文字的愿望都无法实现。终日忙于事物堆中,日日都有可厌的流水式的“业务”,它吮吸人的精力,又像锁链紧紧捆缚住手脚,啃噬生命的精血。我们年复一年漂浮在“浮躁”的云朵之上。可是,它也有着某种可怕的魔力,像是戒不掉的鸦片毒瘾。认真地剖析起来,有时自己还是欢喜的——因为在与它的嬉戏中,漫长的时间被轻易地打发了。蛰居在小小的山城,心中膨胀起自大和满足的情感来。长此以往,此生便这样耗掉了,由此也可以窥视到我们成不了大器的命运定数。所谓的舒适和惬意,伴随惰性深入骨髓,钻进血液。灵魂在长夜的寂静中,偶然片刻清醒时,我便悚然一惊。然而,太阳升起,人又跌入到机关的魔力中,三下两上,一阵挣扎之后,旧病复发,把那些誓言、计划都丢到脑后去了。当再次惊醒,年槛已经迈过。只有灰尘在稿笺上留下了踪影,它吸满了阳光和光阴的信息,而我心中再也集聚不起半点春风般的诗意花朵般的喜悦了。一声枉然的叹息里,时光又飞临眼前。你好,春的余光,我说。躲藏在夜幕后的恶魔又睁着一只眼,狡猾地窥探着芸芸我辈。
在康定眺望心灵向往的风景
当春风和煦,阳光变得柔媚起来的时候,我在康定眺望心灵向往的风景。而心灵那样茫然和放肆,被此起彼伏的欲望煮沸。当我从疲惫中像春柳舒缓过来的时候,我便想象自己摆脱了尘世俗物的情景:在故乡圣山庞措的密林中,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感受着大地母亲清冽幽静的气息,让心灵纯净,让欲望安伏;夜晚,在林间山崖下的小木屋里修行、看书,在转山和修持的过程中,与先祖和神灵交流,与心中的梦想沟通——啊,我已闻到故乡山林间泥土和森林的蓊郁气息,感应到那可人阳光的抚慰,已然体会到清寥的心境了。这近乎是我退休后的生活远景了。是我有了厌世的思想么?还是来自心灵的呐喊?获得自由身,才会有自由的心灵,日子也才会安适恬淡。又想,那时的故乡已经通了柏油路,有了班车、移动通讯以及有线电视吧。有了这些,人的力量就大了。有个哲人说:所有物质的东西实则是强化人的力量罢了,车子是强化人的脚力,电讯是强化人的耳朵,电视是强化人的眼睛……现代人实现的是祖先们渴望的“顺风耳”“千里驹”,只是难以自持的人类被物质左右,走向了异化。同时,我发现人把自己从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之后,人的惰性增强了,人体蜕化得有些虚弱和荒芜了。时光如箭,我如同大多数人一样,在事物堆中茫然又忙碌,像一群断翅之鸟。向着灵魂指向的道路前行变得异常艰难。人是多么擅长给自己编织笼子啊。上下班,没完没了的会议,炮制如山的文件,那样多虚虚幻幻自欺欺人的事件、活动,梦一样虚耗宝贵的生命。年末回首,才发现真拣不出两样有价值的事儿。我不断拷问灵魂,逼使自己踏上远行的路,我也渐渐学会了亲近自然,感受自然的气息、声音、色彩,体味生命(而不是生活)的变化,哺育心灵,让自由的灵魂生出辽阔壮丽的景象……
我想到一个有些脱俗、从形式主义中走出来的奇人。大约是70年代,修筑马鞍山公路的时候。筑路队分组,以连队相称。劳动之余,经常要开会,交代任务,做思想工作,学习。筑路工全是来自各公社的农民。在农民看来,会议显得虚假而没有实际意义。不就是洒汗水多修路么,谁不清楚?况且以劳动量来计算工钱,人人都心知肚明,不会吝啬力气。他作为连长,不敢不按指挥部的要求开会。于是,他也按要求召集大家,待人都到齐了,他问:一连的娃娃们好不好?大家齐声说:好。益西尼玛好不好?大家又大声说:好。那,散会。整个会议不到两分钟时间。连长好,大家都好,那还要求啥呢?!这益西尼玛式的会议在当时广为传扬。当然,他受到批评是难以避免了。
阿哥,你要喝茶吗?
蓝莹莹的大水越发涨得汹涌了。把河谷整个儿淹没了。青幽幽的青稞、小麦在水中摇曳。我们没有了出路,人人忙于奔逃。大家拥挤着顺一条绳梯往上攀爬,一个个互不相让。最终像密密层层的虮子拥塞成一堆,谁也到不了顶。人们互相踩着拉着,叫着骂着,不断有人掉落,又有人往上爬。一幅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在失手坠落的惊叫中,我们三人抓住了一节绳头,向着幽幽青空的深渊坠去。我吓得几乎失了魂魄。还好,那绳子幽幽晃荡,终于把我们抛到一条土坡上了。康明说,幸运呢,快跟我走。他似乎早有预谋,说有一个人在卡则村口等着他。因为绝处逢生,我们三人不胜欢喜地向前跑去。康明还从树丛中找出自己的提包和其他行李。我和桑珠空无一物,拣了一条命已是万幸了。那人站在桃树掩映的土路上。他说他都准备好了,有好几头骡子呢。快走,康明说。蓝莹莹的水还在往上蹿,水的肚腹都要贴上天的脸儿了。我们骑骡狂奔,最终抵达了那条炎热的河谷。那斜倚着山脚的村庄都是一溜溜的石砌屋,旱地,两岸的山峦上长着稀疏的青冈林。这是桑珠的老家呢。去喝茶?桑珠问。康明和他像会隐身似的突然间在眼前消失了。太阳暴烤。我的脑袋嗡嗡直响。我的眼怎么也睁不开了。我努力眯缝着眼,方才朦胧中看见一位穿着红毛衣的姑娘。姑娘说:阿哥,你要喝茶吗?我看见他们进去了,我说。没有来,姑娘摇着头说。房子因为斜倚山坡,显得有些倾斜。我更加晕乎起来。我摇晃着身子走出门来,远远看见他俩站在有些枯干的核桃树下等着我。我们下到谷底,那奔涌的河流里一条条大鱼在自由畅然地游动。一条亮敞的能开上拖拉机的公路向上游伸延而去。我们的心终于落定了,尽管前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