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绒心里蓦然涌上一股凄凉的况味。
就要远离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河谷和村庄了。我真的要走,全家都要迁居到异地他乡了吗?他在心里自问道。他觉得像在做梦,朦胧、混沌、似是而非。然而,天地朗朗,亲戚都出来送行。很多女人禁不住泪眼婆娑。有的抱着阿珍婆说:阿珍,你怎么想的啊,临到自己老了,反而要走呢?阿珍婆却说,别哭别哭,有啥哭的?儿子下了决心,我只剩一把枯骨,哪里还不是埋?!可是,那里毕竟是异乡啊。阿婆的眼眶也湿润了,说:我还要回来看呢,这么多亲戚,这血脉的根子都在这儿呢,你们也会来看我吧?会的,会的,人们纷纷回答道。拉初却说:全家都搬走了,还能回来看望?不能吧。有人对她翻白眼。女人们又絮絮叨叨开来。拉姆是下了决心的,毅然要走。她曾对崩初说:伴儿,走了好呢,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一个人在城里工作,家也顾不上,我一个人照顾三个儿子和妈妈,一年到头啥时有过一点清闲的日子,他每年回来不就是过年的几天和农忙时的那几天?村里人相信,促使格绒下决心的是拉姆。拉姆是个坚强的人,她像没啥眷顾似的,说走就走呢,脸上还洋溢着难掩的幸福和得意。格绒心中却翻江倒海。这里是家和土地的所在啊,离开了土地和老屋子,就像树木被拔了根,又似风中的草籽,河里的浮萍,从此漂泊无依,是异地他乡的人了。心空空落落,没处着落。父亲去世很多年了,但他仍觉得抛下父亲孤独一人独守这方水土,自己甩手就走了。要走了,故乡的河流、阳光、山峰、草地、森林,连这个小小的二十四根柱子的小屋都散发出一股温馨的亲情和驱散不掉的温柔魔力。老屋子只卖了三万元,许多人觉得卖亏了;把田地租给一位亲戚,每年以五袋青稞和三十斤酥油作为租金。他觉得自己的命真苦,一生都在与生活搏斗,刚觉着艰难的时日已经翻过,另一重更高的门槛又高高地耸立在面前。眼看儿子们长大了,又把自己推入了没有退路的窘境中。隐隐的绝望之情从他心底滋长出来。然而,面对生活的艰涩,只有咬紧牙关,阳光才会从地平线上一缕缕升起来。这似乎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衣被、锅碗、酥油包、木板等家什塞了一东风车,当择定的出门时辰来临时,村里人都来送行。他和母亲坐进驾驶室,女人和儿子坐到货物上,手抓篷杆,在人们“慢走慢走”的告别声中,汽车像蛮横的牦牛冲出村寨,向遥远的城市、向一片未知的天地奔去。
格绒心里咯噔一下,而母亲,那位怀拥巨大母爱的老人把眼泪强吞下去,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苦涩和痛苦。她不愿给儿子增添任何负担和压力。拉姆想:是好是孬,管他呢,我自己解放了,那日子,我过够了!
除了天空和阳光,什么都变了
人们一溜站在渠内渠外,活儿干得热火朝天。劳动号子,吵闹声,打情骂俏的,把工地闹成了一锅沸水。阳光从头顶如瀑泻下。关闸后流到沟里的溪水轰轰地跌下高坎,喷珠溅玉,最后又浪开身子扑入定曲河。水渠是从山的肚子上划开的,裸露的红褐色的泥土上方是矮小的青冈林。因雨浇水浸,坡地松软继而崩塌,湮没了一人多高的水泥引水渠。于是,来自电站的光明被掐灭了。机器哐哐地闹腾了几下之后,哑然停止了喧哗。乡干部就动员全乡村寨每户出一个劳动力义务修渠。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聚会日子。劳动之余,热热闹闹地跳锅庄,赛歌,唱山歌,谈情说爱。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遇到可意的人,几天变得像初绽的花蕾,眼眸含笑,嘴角也像含了蜜,整日似笑非笑。十天半月间,成双成对的人不少,也有最终结了婚的。那时,多登和阿金是女孩们追慕的首选对象,他俩是小工头,又有文化。恋爱、幽会,最终与意中人走到了一起。阿珍和拥初就是这样找到自己的幸福的。没有想到的是,过了半载,两个男人都成了干部。所以,那两对人的美好姻缘成了一时的佳话。世间事永远是这样:几家欢喜几家愁。那一天,阳光暴晒,泥浆又一点点往下漫移着,就在人们毫不在意时,一块巨石突然滚落下来,有人惊呼“有飞石”,拉措还没来得及躲,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人们蜂拥围上,见拉措满头是血,人昏厥了过去。男人们很快把她抬到电站。又打手摇式电话,费了半天的劲才拨通了县医院电话,请他们派救护车来。男人们已把担架做好,干部领头,派几个男人抬着病人匆匆往县上赶去。
两个月后,拉措回来了,脑子却不够用了,有些神神叨叨。活儿干重干多了,人就晕晕乎乎,头痛得像要裂开瓣儿似的。医生说,这样的结果已经算幸运了。
嫁人,活路担不下,农村也没人要。乡上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离婚干部,还带着一个儿子。于是,经人撮合嫁给了他。在乡上,举行了简朴的过门仪式,只请乡上干部和村里的主要亲戚。我也正巧回家,去赶了礼。那男人双鬓都斑白了,而拉措只有二十岁。母亲说,人都有自己的命呢,只要幸福……便说不下去了。
拽留不住的光阴飞逝。一晃眼,我在城里工作几年了。而心儿总想到更远的地方去。再次回到故乡,除了天空和阳光,什么都变了。问到拉措,说,已死了几个月了。男人调回县城守门,有一天拉措替男人去守门,因天冷,屋里生了一炉炭火,又将门窗关得死死的。第二天去唤她,没有人应答,破窗而入,拉措早已身体僵直,泡胀得鼓鼓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世的。
叮叮叮,像马铃的声音,像百花的合唱
青藏高原是香格里拉(这是来自洋人的观念)净土。生活在世界第三极的东部,这盛开的“山束”之花中——北部边缘的昆仑山脉,南部边缘的喜马拉雅山山脉,还有沿东西走向横贯高原的冈底斯、唐古拉等山脉,在青藏高原的西北聚拢在一起,形成像口袋被扎上口一样的“帕米尔山结”,这些山脉以散开的走向延伸到东部时,被一系列南北向的江河拦腰截住——岷江、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以及众多的支流,由此形成了两山夹一江或两江夹一山的著名的横断山脉,也即地质学上的“山束”——我心中充满了日月般的遐想和雪山般的自豪。康藏高原像是大地最为华丽的乐章和最为跌宕起伏的诗篇啊!每当行走在绕山环谷的道路上——远处的公路向着云的深处像哈达似飘袅而去;看着雪峰山峦像亘古不老的传奇,飘逸着莹洁的灵气之光;山头如浪潮涌动,天与地似乎未曾分离过一时半刻——这时,你会觉得脚下的土地是有生命的,是活动的,是生长着的。一座座山岭,一片片草地,一条条河流,都以各自的形态生活着,诉说着生命不朽的语言。大河两岸,像莲花般蓬勃绽放的村寨,绛红色的精神殿堂,袅娜炊烟下的帐篷,又使高原充满了和谐温馨和浓郁的亲切感。在通向珠峰连接平原的“天梯”上,我心怀太阳和月亮的梦想,眼睛似碧绿的海子,脚步像河流的身影,在身心流浪的旅途中,寻找着开悟的菩提种子,期盼着智慧的光芒和爱情泉水终有一天充盈世上所有的灵魂。
一位朋友曾告诉我,有一次,他们骑马前行,中途,定曲河突然没了影踪。不久走到一片林子间,听到喧腾之声,像在招呼他们,寻声而去,原来是定曲河。他说:“定曲河招呼我们呢。定曲河源于净土,而不是格聂山。”——这种说法闻所未闻。他的神情畅然欢欣。“是吗?”我又忍不住问,“她是怎么招呼呢?”母亲抢过话头:“叮叮叮,像马铃的声音。”“不,像百花的合唱。”朋友说。一个“招呼”,定曲河生动地出现在我想象的视野中了。这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默契啊。我说:“哪一天,我一定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