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能切肤地体味到森林里那股暖暖的好闻的棕色、黄色和浓绿的气息——然而这一切,都显得多么遥远啊。在城市的水泥、瓷砖和玻璃的世界里,我整天闻嗅的是撩人的欲望气息。那时,父亲在谷坡上砍青冈柴,我随母亲去吆驮牛。我的身子只有两把刀子的长度,背不了柴。公黄牛驮柴比较老实,不像高大的骡、马。骡马身强力壮,鞍子两边驮上用皮绳扣住的两捆青冈柴,似乎毫不在意,一幅大大咧咧的样子。它们在行进中喜欢挤道,看见葱绿的草木,耸肩就跑,一颠一颠的,有时就散了驮子,我们怎么也追不上;有时遇到闪着蓝光的厚莹莹的冰雪道,也不择着撒有泥土的路径走,毛躁躁扬蹄就踩,滋溜溜跌滑在冰面上。母亲放下背柴,我们两人解下驮子,扯尾、拉绳,好不容易才拽得站起来。冬闲时节,河谷人家都忙着砍柴驮柴。男人们一般选择向阳的青冈林,砍倒树木后,剔净枝叶,砍成一节节的,约半米来长,再剖成两三瓣,在“咣咣咔咔”的劳作声中,青冈柴露出白森森的肌肤,散发出一股清凉的气味。坐在柴堆上,透过衣服也能感受到凉润爽肺的气息。柴禾散了一地,整个森林似乎都充罩于一片白净耀目的光芒中。一个成年男人一天能砍上二十余背柴。父亲“啊啰呀啊啰咳”的号子声更添了密林的几分静谧。一个人在林莽中,在深切的河谷里,多么像一个梦,一个温馨寂静的梦。他像啄木鸟,面对森林的汪洋,嘟嘟的啄木声孤单悠长,像一朵朵音符飘浮;耀人的阳光也亮亮的,透透的,无遮无拦;还有那翠滴的鸟鸣,欢盈着生命的喜气。砍好的湿柴从坡槽中一段段往下甩、蹬、撬,一直吆赶到谷口,再在路旁码成柴垛。往常柴堆放上一年,干透后再驮回家。那年头,似乎所有人家都又忙又穷,争着把湿柴驮回家里。春节前,每户人家的院墙上整整齐齐码满了柴禾,仿佛一年就圆满了,家庭也殷实富足了。然后,只剩了闲适的时光和悠闲的心境,只盼望着春节的到来。于是,我们也拥有了欢快自由的时光。我听见时光飞翔的悦音——现在只能在安然的梦境里偶然体会了。记忆中的驮道上,是母亲、两头公牛和小小的我的身影。母亲让我牵住鼻绳,她给牛鞍子驮上柴。一边驮系好,再上另一边驮子之前,得使劲把柴驮往上撑住。因为自己个矮劲小,母亲抱上柴驮前,我就坚持不下去,驮子失去平衡,牛儿不安分地晃摇,或者干脆撒腿就跑。母亲只得放下怀抱的柴禾,牵住牛儿,重新捆好驮子,再赶紧捆另一边。母亲不曾责骂过我。我是母亲孤独而又懂事的伙伴啊。接下来,我的任务是路上吆牛。母亲找一面斜坡,捆上一背柴,用绳扣套住肩头,因为湿柴很重,母亲起身时,嘴里叫着“一二三”给自己鼓劲,凭着惯性,用力蹬脚才能起身。母亲躬腰屈身,迈着习惯性拖地的步子,一路上留下啪稀啪稀的声音。母亲在半路上倚靠齐腰的石包或土坡休息,看着母亲汗湿的脸,我便想:母亲多累啊。母亲却从不觉得苦累。她认为一个人劳作是天经地义的事。母亲的笑容永远那样暖人,对我充满了深深的爱恋。母亲反而觉得我跟着她辛苦,晚上夸赞我犒劳我。在那些幸福的时光里,我和母亲心心相印。
岁月流逝,我们无法阻止生长和变异。不怀好意的命运把母子分开,把儿女们从母亲的身边拽走。神仙般的岁月不再,花儿般的记忆已失,山里柔柔暖暖的阳光远去了。母亲留在山里,我们到了山外,终日忙碌,连思念母亲的时间都被琐事吞噬了。而在梦中,我永远是在河谷村庄,生活在母亲的世界里,连欢喜和忧愁都那样实实在在,充满了故土的气息。
太阳和月亮穿梭照耀天地
似乎总是在走,永无尽期的样子。现实中,我却死守在一个地方。而心是拴不住的,它要走,远走高飞。于是,就有了翻来覆去在路上或转神山的梦。
太阳和月亮穿梭照耀着天地。我内心惶惶然地走着。匆忙间,瞥见山岭间突兀耸立着一座寺庙。朦胧的记忆中,我觉得自己曾经到过那儿。寺庙依崖而建,寺里的菩萨都是凿岩刻成的,高大、俊朗、棱角分明,每双眼睛都能穿透人心的深渊,又蕴含着博大的阳光般的慈悲情怀。我感到自己进入了一条河流中。这座寺庙仿佛在金沙江边的某个深山间。但是,另一座神山却终究未能辨明方向,而其中的景物和圣迹,我已经礼拜过数次了。那两瓣像门扉似豁然敞开的山腹,那架在小溪上的木桥以及香柏下的手印、足印圣迹,神泉,都记忆深刻。在现实中真有这样的地方么?空穴来风,抑或是前世某种记忆的留存?闭锁在水泥和钢筋浇铸的匣子里,像笼中的动物,定时进出,似乎无缘见到心灵曾经抵达的风景了。
从故乡传来白玛活佛房子周围像下雨一般降下舍利的奇闻。人类什么时候才能打开那个奇异世界的大门呢?我知道城市人对此是不会相信的。我们已经跌入到欲望和猜疑的陷阱,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断不会相信,有时就算亲眼所见,也会怀疑眼睛。人心已被物象世界全然遮蔽和俘获。人固有的灵异的天才特质遁消。在山外,我发现,有时山里人的灵魂比我们所谓的“知识分子”、“文明人”更为深广而厚重,博大而超然。我们在纷繁万象的物质里迷失了心灵的眼睛。我的母亲和妹妹像众多虔诚的人们一样上山去找,在房前屋后的树上、田地、院子,甚至在活佛的经堂里,都找到了舍利。母亲找人给我带了几颗,它只有草籽大小,细粒,晶莹,像钢骨,硬,并且难以溶解。活佛说,这可能是曾在此塔葬过几位高僧大德,因机缘成熟,形成舍利,化雨而落,总之是极为吉祥的。活佛还预言,将来的某个时代,用一头牛、马换一颗舍利都没有人愿意。村庄又一次处在神话般的幸福中。
梦的道路
人们喜欢用恒常不变的观念去观照人和事物。这是不对的。时常听人说,那人变得多凶,以前可不那样。狗得势就跳,人得势就张狂,多好的朋友啦,过去像兄弟一样,现在爱理不理的。佛教认为,天地间没有恒常的东西,只有变化是永恒的。昨天的叶子和今天的叶子会有所不同,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样想着,对天地间的人心变故、世态炎凉也就看开了,心也释然了。无常才是常啊。
在那条梦的道路上,多登一路欺负泽仁。我觉得过分,就对多登说,别这样。多登说你不知道他性格的弱点,对他就应该这样。是吗?我惊奇地瞪大眼睛。你不知道他对比他软的人怎样蹂躏呢,他就贱,服这一套。我也在为可能即将面临的训斥乃至不定的命运而惴惴不安呢。那事件像埋着火籽的灶灰,表面平静,内里滚烫。而麻木的我竟然以为那是个死灰,竟然用手去捣弄。又梦见一位教授写的关于格萨尔王的书,十分厚实。我想,教授真不简单。翻开那本大书的目录就觉得包罗万象,充满丰富的哲理呢。转念一想,那不过是为评职称写的书罢了。于是,它的面目陡然间变了样。像是从台前走到幕后,看见了裸露的真实,甚至可恶可憎的一面。所以,有时候,我们浅尝辄止,浮于自欺欺人的表相,留恋于轻歌曼舞的抒情,也不失为一种愚蠢的幸福。多登在梦里唤我,我一边应答一边走出屋子,看见土坝里聚集着许多人,说要跳舞。我心想,他们要跳出怎样的舞呢?便坐下来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