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淤塞的河道,时间久了,散发出一股污糟的恶臭气味。时常清理,河道才会畅然,河水才会变得清亮起来。这其中似乎隐含着生命的某种哲理。当下表面繁华的时代,像一个徒有其表的人,外貌出众,内心却像沙漠一般干涸。甚至于人们赤裸裸地只认两样东西:权和钱。一个时代缺乏精神,人们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冠之以“思想”实则空虚的流派和潮流满天飞扬。令人沮丧的是,人人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而心性的力量脆弱,道德沦丧,自迷于虚幻的梦想中,乐陶陶,一副盛世锦绣的面孔。
我梦见自己的头发被一个人用剃刀一浪浪刮掉了,还看见自己倒骑着一头驴旅行。这是死亡的征兆啊。在阴沉的天空下,心脏又像乌云一般沉闷。它时常掳着我步入梦魇里。从黄昏睡到第二天中午,这对我已是稀松平常的事了。我常常遗忘了时间,遗失了自己,猛然觉醒,不知身在何处。夜色沉寂,倚靠床头,执着笔,想写一点文字。可是心像被某种毒素浸泡了似的,软绵绵的,没有一点灵性的光芒,独留存着这枯丫残枝般的躯体。这躯壳里,甚至连罪恶的虫子都不再莅临了。由于没有风、阳光、雨水的纯净朴素的滋养,也就丧失了混浊世界的罪恶毒瘤。我在都市边缘的小城中,变得像空气般空虚,学着招摇过市,内心却一贫如洗。
2000年的时候,我的生活又变得风光起来。于是,周围又有了许多势利的朋友。嘻嘻哈哈的面孔灿烂多彩。然而,灵魂又乏了。我又想去探究“傻子”们从事的文学了。可是,文学的土地在哪儿呢?没有根基的耕耘又是为何?空茫的舞蹈难道只是为了高高在上的神灵?人心的舞蹈真能像雄鹰一样自由飞翔、歌唱,乃至不朽吗?
雨淅淅沥沥下着,没有一点停住的意思。河水猛涨,不断听到道路被河水吞噬的消息,不断听到车子滑入深渊、车毁人亡的新闻。而我不读书,不看电视,不思索,不劳动,任随心儿枯寂,灵魂枯瘦,像一个冬眠的虫子,不言无语,听任我的时间、精力、情感、思绪随风飘逝……
雪山熠熠生辉
卡瓦格博(即梅里雪山)那样圣洁美丽哟!我立刻唤他们来拜见。那裹着雪山尊容的白雾在散淡流失。神山露出了它神圣的面目。我心底涌出感动的泉水。这时,太阳的光芒恰好照到雪冠上,雪山熠熠生辉。渐渐的,那光芒隐没于雪山的肚腹中。雪山变成为银色的姿容。那永恒的冰清玉洁的真身,似乎能透彻所有的灵魂。仰望中,那心底的浮躁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一种崇敬膜拜的心绪像流水一样使人迷醉而幸福——这是藏人独有的情结啊。雪山是菩萨加持过的神灵的居所,又是威严的父亲。无论走到哪里,我知道自己都走不出他凝重慈爱的目光;无论走到哪里,哪怕浪迹天涯,唯有它将永远守护雪域家园。我想把雪山拍摄下来,不料,忘了带相机。我想跑回去取相机,心中又怕回来时雪山已隐入云雾中,做神仙去了。
早晨醒来,心中清爽,精神振奋,感到自在欢愉,我久久玩味着梦中映现的伟大的卡瓦格博神山。又记起它属羊,今年是它的本命年,雪域的山神们都要在它的领地上聚会。于是,我心中欢喜又感动。它莅临梦中,是对我的无限眷顾呢。这样看来,我与雪山之间神秘的联系依然没有中断。我欣慰而不无得意地狂想。
来自雪域的灵性重又回到我日常的生活中。我还没有完全蜕变。我还有救……
伤心之地
玛依河流到热打宽谷,水势变得平缓、舒柔。夏天,河面波光粼粼,像万点银箔在闪耀,清澈诱人的身姿蛊惑着人们戏水。大河两岸青翠欲滴。这是天地间最美的季节。玛依河盛产甲鱼,肉质细腻鲜美,是乡下的佳馔。学校就倚靠在西岸的山麓下,一块平地上。公路从学校门前经过。公路下是水泥操场,再下去是一片草地,一直连缀到河岸。由于地势开阔,人们习惯性地称为热打坝子。热打乡是乡城县高海拔地区,一到冬天,寒气凛冽,溪水结冰。每天早晨挑水都要先炸个冰窟窿,再用铝瓢舀起来。人也得全副武装,十分臃肿。曾有一位极有喜剧才能的人调到热打,他在表达不满时说:职务没有升,海拔升了两千米;调研员什么意思?就是“走开(取调研二字右旁的谐音)远”。夏天的热打最为舒心可人,偶尔也有县城里的人结伴来“耍坝子”。秋天也是不讨人喜欢的。那风呼呼直啸,尘烟滚滚,仿佛要把天地间东西都裹卷而去。所以,万树葱茏、百花齐放的季节显得格外令人珍视。我们带着学生到草滩上,在古柳树下欢歌载舞,享受温馨的日子。那时交通不便,到县城就像到大城市似的,有些奢侈的意味。每年也就去两三次。那时,男老师们一人购买了一辆自行车。据说在我来之前,老师们骑自行车到县城,用了一整天。车队进城时,人人变得灰头土脑,可是心中豪情万丈,“哦咳咳”呼啸着穿城而过,成为一时热门话题。那年,国庆放假三天,我们到县城去玩耍,回校时找不到车,只得步行回来。月朗星稀,大地一片宁静时,方才赶到学校。只有占珠老师没到县城。他的妻子带口信说要来学校,要老师陪着去县上治病。占珠老师和我一起开伙。我一进门,老师的乖巧儿子就甜甜地唤道:叔叔回来了。老师非常疼爱儿子。儿子当时约十岁。第二天,学校正式上课。老师的儿子登真与几个农村的孩子到草地上蹦蹦跳跳着玩耍去了。晌午时,不见踪影。做好晚饭后,还没有回来。问了几个人,都说下午见过,便猜测到乡上某个家里去了。看着暮色渐浓,心里始慌张起来。这时,村里一位汉子匆忙跑来说,好像占珠老师的儿子被河水卷走了。愣过神后,我们向河岸冲去。村里的男人也跟着跑来了,大家沿河追逐寻找,却不见半点影子。此时,天恶毒地黑沉下来。问明那几个吓傻了的孩子,说他们在河边浅水处玩耍,登真踩着一块圆石滑倒了,沿河水漂了一阵之后,一股旋涡将他卷走了。有人看见几个孩子在河边开怀大笑,后来才姗姗到村里。说登真到水里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老师怆然间被痛苦打倒了。夜深了,找寻的人陆续回来了。大家张罗着点酥油灯,准备后事。这时,老师的妻子等一行人赶到了学校。事故很快知道了,母亲昏厥了过去,号啕着说是她害死了儿子。凄厉之声,让人肝肠寸断。第二、三天,把学校师生和村里人都动员起来,分段寻找,仍没有找到。找卦师卜卦,说尼丁一带,横放着一枝丫,就在那下面卡着,白晃晃的。我们一行人坐着拖拉机到几十里外的尼丁去寻找。到下午时,在浅水处的树杈下找到了。儿子身上没有一件衣服,水魔把什么都剥走了,脑袋上撞了个深洞。我们洗净他的身子,抬到村里,找白布裹上,又做一个担架,抬到公路上,然后坐车回校。儿子的母亲后来说,当他们翻过元根山时,她感到心脏挨了一支冷箭似的,冷硬而生疼,心里空空落落。那大约就是儿子被水魔吞噬的时候。老师和妻子执意将儿子带到家乡安葬。学校找了车,又派几位老师送回家……
老师再回到学校时,人憔悴而忧伤。于是,便恋上酒,每夜喝得滋滋儿响,睡眠极少。整整一学期都是这样。我伴他度过了他人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岁月。
新学期,老师要求调回老家去。他要永远离开这个失去珍宝般儿子的伤心之地……
什么样的事情不在发生?!
阳光毒辣,铺了一地。风也在叫嚣。炎热的夏天已经来临。而我窝居在小屋里,一个人哪里也不去。许多年了,似乎难得一个人独自守候自己的灵魂。与灵魂娓娓交流,然后超然物外,以一种把玩的心理观照它,窥探它的秘密。它变得有些羞涩而尴尬。它需要通过我的眼睛和脸色表达一些复杂的思维。妻儿回娘家去了。是因为亲情的牵绊,也是迫于母亲的强硬。那既合乎情理(家里正在修房子),又超乎情理之上。其复杂性在于,一方面作为子女应当在精神和物质上给予支持,另一方面也是迫于母亲的“淫威”。用妻子的话说是“不敢不去”。在人世间,有许多情愫是令人玩味和值得细细咀嚼琢磨的,其中不无戏谑的成分。丈母娘是个倔犟之人,她像一个要把子女们永远罩在自己翅翼之下的老鹰,有一点专制和霸道。我时常笑话已做了母亲的妻子,还得受制于永不放弃的另一位母亲。有一次,她母亲深夜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地责问她:为什么那么久不打一个电话?那晚,电话那头是喝醉了的强硬的母亲,这头是嘤嘤哭泣的女儿。我觉得这对母女既可笑又可怜。从那以后,妻子常常条件反射似的说:噢,我该打一个电话了,不然妈妈又要生气了。
我与过往的岁月和自己的思绪正缠绵着,妻子打来电话,说,仁登活佛在叫“龙洞”的洞穴里见到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巨龙,这几天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林业局也派人去了。我说龙是不存在的。妻子说,谁说得清呢?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事情不在发生?!我说,活佛见到的,凡人能见到么?妻子说,对,这也是一个说法。
被施了魔法的家族
妻子打来电话,说在县城遇见了我的二伯、二伯的女儿和女婿,还带着娃儿,很乖的娃儿。我想象不出那娃的样儿。妻子说是二伯的女儿曲珍病了,她去看望了。好,我说。再也没了言辞。我心中又泛起既恨又无奈既痛又悲悯的情感来。二伯的女婿是他亲侄儿,那是可怕的近亲结合。古老村庄的藏人愚昧而不无可怜。为了那座可怜的老屋和家产——竟然让曲珍和普措这对胞兄妹结合在一起。二伯和普措的母亲以及亲戚们是恶毒的,是令人诅咒的。由于多种变故,同一座老屋里住着两个家庭,一个是二伯家(妻子因为难产去世),他带着两个女儿,另一个是二伯的嫂子家(当了干部的大哥把嫂子和儿子抛下走了),她带着两个儿子。为了使这个曾经有名望的家族不至于分裂,村里的古董们延续古老而又陈旧的传统,将两家撮合为一家。二伯和嫂子自然早就住在一起了,还让女儿和侄儿结为夫妻,深陷可怕的魔掌。曲珍和普措许多年来未能冲破那可怕的槛儿——那是违背常情的乱伦啊!然而,终于,天地都老了,在父母和亲人的涓涓唠叨中,他们的精神一点点被啃啮、侵蚀,渐渐颓废起来。那婚姻的绳索化成铁打的链子,把两人紧紧地箍在了一起。家族像被施了魔法,没有人保持清醒理智的头脑。他们与魔鬼合谋,可恶地捉弄至亲的儿女。我们既然都是魔鬼的女儿,就让魔鬼主宰我们吧。许多年后,这对夫妻终于住到了一起。他们历经天崩地裂般的苦楚,那漫长的地狱之路,我不敢想,不能想。我曾劝普措:你,一个男人,走出去,不行吗?那河谷里人人都会称颂你,我们几兄弟都会支持你。这个木讷的男人没有能迈出那一步。曲珍连年流产,去年儿子顺产,健康地活了下来……随着儿子的成长,那近亲产生的毒瘤会怎样显现呢?我不敢去猜度。他们从结合至今,对我也是一个心惊胆战的噩梦啊。我诅咒制造噩梦的魔鬼们!
几个月后,这个某位活佛自称是他祈求来的儿子,不管怎样细心呵护,全家怎样疼爱无比,还是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