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道猝变之前,我父亲是村里的一把好劳力。对于这一点,外婆高兴时也是十分称赞的。世道突变之后,父亲再也不是生产队长了。家家户户都开始热火朝天地干开来。在公社时,大家仿佛是被拴着的牛马,施展不开腿脚似的。而今,人人怕落后。按外婆的话说就是:“一天到晚,只有那魔鬼——钱,从不离口,没有个完,像念经似的。”父亲气恼地说:“只知道钱钱,人死时连一根针也带不去的。”
夜深了。一家人围着火塘坐着。外婆依旧裸露着双膝爆烤,驱逐日日增重的寒气,一边捻着羊毛。这时,父亲满口酒味地回来了。我们扶着他在灶侧坐下。父亲魁伟的躯体因酒精浸泡变得软瘫,嘴里不断地冒出酒嗝声,散发出刺鼻的酒气。外婆翻着白眼说:天天这样,都成酒鬼了,几个孩子的父亲了,还不争气,不知道害羞。父亲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再把头扭过去,说:现在,我,我就是当家人,你说啥?外婆红了脸,想要发作。父亲自言自语充满伤感地说:那时,我常吃不饱啊,只有阿爸十分疼我……外婆斜瞪着眼说:你撒谎。父亲狂荡地扬着手:呃,不是我们家上门求联姻,是你们家上门求亲的,呃,呃。外婆贬损道:那时,你们亚格只剩空壳呢,在河谷还有什么脸面?是你母亲求我的,况且你到我家上门带了啥:一件皮袄,一双靴子,一把银刀罢了。父亲顿时哑了口,酒劲冲上喉头:呃,那时我扯草,又放牧,可你还骂我,不让我吃饱,阿爸常瞒着你给我糌粑砣和荞面饼呢。我们几个儿子干瞪着眼,张惶无助。家庭温情脉脉的面纱当着我们美好的童心赤裸裸地撕毁了,这令我们十分难受。而这之前,我们似乎一直生活在欺骗之中。外婆感到尴尬,暗着脸色,不说话,也不理他。父亲又伤心地说:呃,我和阿爸放牧公社绵羊的时期最幸福啊。呃,那冬天,大雪灾,死绵羊堆得山一样高呢,我们暗自高兴,呃,这下可以吃羊肉了,呃,羊肉多香。父亲抿着唇,仿佛那肉香还飘浮在嘴边。父亲埋着头自语道,我算个孝顺的女婿呢,还让你当权,不然,早让你“下台”了。我们紧张起来。母亲终于发话了:阿列,你住口吧,你们在孩子面前也不害臊!父亲发出“呃”的酒嗝声。外婆说:因为你阿列还长不大呀,只有我来当家。话里带着刺儿。父亲“哧”地出了一口冷气,又张大嘴,想要还击。母亲“咽咽”地哭起来。父亲和外婆都住了口。父亲倚柜躺下,很快发出响雷般的呼噜声……
他说:“光日月不在了。”大家拿眼瞪他,他不无幽默地说:“光明昨天走了。”大家方才明白过来。这让我想起那位同样死于酒海的笑话大师。他曾说:“汉语的调研员什么意思呢?就是周(走)开员(远)的意思。”对于自己的调动,他不满地说:“职务没有长,海拔长了两千米。”
近日,频繁传来洪灾的消息。在丹巴,深夜歌舞欢腾的时刻,早已饱涨了欲望的泥石流从天而降,把谷口的藏房和藏房里跳舞的男女裹进肚子,带到了金川河里。仿佛上苍留下报信人似的,只有一位老师和另一人在劫难前得以逃生。两人在屋外,看见山一般压下来的洪流,便扯开嗓子急吼。音响和歌舞的声音盖过了无力的呼喊。两人自顾逃命。泥石流共吞没了51条生命,其中上海游客4人。在民间,流传起因为在墨尔多神山上挖矿,神山发怒的说法。在此之前,墨尔多庙附近的山沟暴发泥石流,吞噬了12条生命。有人忧虑地说,疯狂的人们已经听不到神的警告了。也有人由此推测,丹巴先民之所以住在半山腰以上,应是曾遭受过同样的洪流袭击。
在马熊沟,塌方路阻,抢修到只过得了小车。一位装满货物的大车师傅要开过去,根本不听别人的劝说。他来回察看一遍,说:没问题,出了事,我自己负责。车子吱吱嘎嘎开了过去,眼看要过了,路的外沿突然垮塌,车子翻身而下,像鸟一般飘落下去,过了漫长的时间,从谷底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又一个生命化作了死神的美餐。
在内地,淮河把无数的房屋和家产卷到大海中,把数十万人赶上了山头……
今天,人类似乎步入了与其栖居的山水间的矛盾难以调和的时代。人类埋头疯狂攫取,全然不顾“家园”的感受,肆意将其蹂躏;而山河积蓄着更大的复仇怒火……
啊,这样的季节,岁月如风,我守着心灵的苍茫落日,我的书斋都要化为顽石的宫殿了。我知道,在我生命之前和结束之后,人类的历史更为幽远、浩渺,如同无垠的宇宙;我的生命只是这个无限流程中的瞬间,犹如大海里的一朵浪花,浪花中的一粒水星。是的,星光和月亮在我心灵上空交织无穷的岁月,雪山张开莲的峰峦,青稞稠密如丝织满天野,村庄和环山虹彩里的帐篷向我吐露百花的芬芳……时代也花开花落啊。
像一个古老的幽灵,我为什么生发盈天的心事呢?它那样的不安分:攥紧了只是一把,放开了却满山遍野……
做一个守望两边风景的歌者
我送酩酊大醉的阿桑后回到小城的屋里。
阿桑从关外县城而来。他也是我们村里出来的几个干部之一。他到我家里做客,酒撵着他的话儿,滔滔不绝。而我因为滴酒不沾,清醒如魔鬼。我时常发现自己身上另一个“我”超然物外,飞出躯体,喜欢站在高处审视,像魔鬼一样邪恶地剥离面具,直刺赤裸裸的欲念,探出浮华美丽语言装饰下的目的,而话外的肮脏交易双方都心知肚明,却都不捅破;另一个“我”依然平和,甚至是热情地应酬着,全然看不出神飞天外的无趣和反感,从而避免了双方的尴尬。阿桑撑起自己面子的话题有:修了村子里最大的房子;大儿子找到了工作;二女儿特长突出,正在大学里学舞蹈;小儿子成绩也不错。这些是作为父亲最心花怒放的成就。他再三地重述,令另一个“我”不胜厌烦。然后,阿桑开始说许多真切世俗的空话,吹捧我的好话,还回忆起我们共同经历的难忘故事。这时,我发现自己忘恩负义地不为所动,像城市人一样无情无义,冷得像一块石头。虽然,阿桑有事求我,但也曾对我有恩呀。我为自己的另一面感到了害怕,这是源自城市细菌的感染结果?这就是城市中的“我”吗?同时,我看见另一个“我”依旧假惺惺的,应付自如,游刃有余,热情地招呼着……
走在雨中,我突然十分蔑视鄙夷起自己来。我看到:在阿桑夸张的吹捧前——尽管他是有自己的目的,但我的内心竟然沾沾自喜呢。那一刻,我努力培植的自认有所修炼的另一个“我”全然不见了。我感到了一种深切的羞耻和歉意——对我,也对阿桑。世俗的力量如此强大,原以为摆脱了某些枷锁,心灵走得高了远了,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痴人说梦。我依然未能免俗,它仍是我人生有力的羁绊。于是,我明白自己与自己的斗争将艰难而漫长……好在另一个“我”将自己羞辱了解剖了,让他感到了无地自容。
回首一幅幅庸俗的场面,那些可恶的想法,它们像利箭一样让我感到了伤痛。
我要让分裂的自我合二为一,让灵魂清醒明亮起来:不被城市吞噬,也不被大山诱惑,做一个守望两边风景的歌者,一个时代的边缘人。
学校的一块心病
“轰”,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那一溜瓦房被震荡得摇晃起来。嘎呷最先冲出屋子,他跑到寄宿生的寝室:谁放了炸药?没有啊。学生们也处在一片慌乱中。他的头脑中闪过另一个念头:莫非来了地震。然而天朗地宁,没有任何迹象。这时,看见一间瓦房里弥漫出呛人的烟雾。他们冲向那屋子。屋子里正燃着熊熊大火。衣服、木板、被子都在燃烧。红、蓝、青各色火焰时高时低时狂时柔地舞蹈着。许多老师也赶来了。透过烟雾,大家看见四朗裸着身子,双手抱在胸部,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蜷在床角。大家七手八脚地灭火,有人去担水,有人用脚踩,有人把火中未烧完的东西抢出来。掀开火里的被子时,赫然露出已经爆破的电视机。火很快被灭了。那一摊地板已经烧了一个大洞。有人从自己屋里拿来了毛毯,裹在四朗身上。四朗像老鼠一样张惶着双眼往床角挤缩,披散的头发搭在肩膀上,显得有些恐怖……校长派人去买衣服、胶鞋。又让人去乡上报告,找车子。人们发现,四朗屋里已经一贫如洗。能烧的都烧了,包括衣被、书本、桌椅和电视机。
第二天,村里人也知道村小的四朗老师又疯了。
疯子在,学校便不得安宁了,唯有把她暂时送回家看管了。把她拉上车后,她竟变得出奇的安宁,还在车上手舞足蹈地唱起情歌来。校长、嘎呷和司机面面相觑。很快,她又讲起故事来,说她男人阿本(她原来的男人)发了财要来接她,啥都有,让她把那些东西都烧了。可怜的疯子,她男人与她离婚已有三年了,也是因为疯病没治了离的婚。她与男人是协议离婚的,两人都很平静,女儿由男人养育。然而,每当她发作起来,她的世界立刻陷入难堪的混乱境地。她便退回到过去的岁月,一相情愿地活在想象的世界中。平日对她好的人也被她骂得狗血淋头,说人家是阴险之人,要杀害她。疯得厉害时,她深更半夜裸着身子在学校里乱窜。她还威胁说要烧了学校。有时,裸着身到村子里,跳舞唱歌,吓唬孩子们。因此,她成了学校的一块心病。学校曾派人送她到内地治疗,机器检查不出任何毛病,只得带回来。据说,她有一个患同样疯病的凶恶的母亲,每当见到学校送回四朗,便破口大骂。说没有那样的女儿,说我才不要呢,她去跳河都不管。那眼神与四朗很像,有一股锥人且呆痴之光,令人恐惧。有时,眼光散乱无力,仿佛魂儿都不在身上了。学校什么办法都试过了,甚至还悄悄地请活佛喇嘛念经做法事,她也只是好转几天。白玛活佛说:没法根治,最好的办法是给她找一个男人。每年春暖花开和秋叶飘落的季节,她的病最易发作。当这样的季节来临时,校长脑子里的弦就绷紧了,他甚至失眠,做起噩梦来,生怕发生什么大事。
四朗老家倚在山根。村前屋后树荫遮天。河岸的台地上是村子的田地。当他们把四朗带进屋时,她母亲闹开了:这疯子又疯啦?给我找罪受来了,我们家不要,你们带走吧。他们颇尴尬地解释。那母亲的眼泪就下来了。四朗躲到嘎呷身后,一副恐惧可怜的样子。这时候,四朗的继父来了——否则,他们不知道如何下台了。男人倒也开通,说,你们辛苦了,她又给你们添麻烦了,感谢啦,就留下来吧。他瞪妇人一眼,令她打茶给客人。他们连声道谢,说不必了不必了。家里答应留下来,已经是万幸了。怕人家变卦,他们逃也似的走出屋,发动车子飞驰而去……
再过了几年,听说她找了一个农村的男人,那男人像个无赖,好吃懒做,又爱赌博。疯子也只能找这样一个男人吧。他们还有了一个乖巧的女孩。有一年冬天,四朗的病又发作,夜深人静之时,她一把火将床点燃了,看着火魔乱窜,她狂笑着将女儿也丢进火海,然后围着火床舞蹈,像疯狂的魔鬼……待老师们发现赶来时,娃儿已经烧焦成一团,早死了。男人又离她而去。从此,她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天空已经打开潮涌的光波
天空已经打开潮涌的光波,雪花与石头蕴含着云的风采。密林深处,弥漫着根的气息、花的芳香和果的气味。高洁的雪峰、蓝色的河流以及沉默的石头都张开了不大会说话的嘴巴。时空中流泻的光芒啊,我在远方小城跑马山溜溜的云朵下迎候你音符的种子,让我们吹开历史的烟尘,狂读关于雪域的一行行诗韵吧。
雪域的魂魄已经在我的心灵撒下吉祥的甘露……
圣者嘎玛列珠的修行屋建在岗普神山上,那是当地高山牧场。在林间的空地上,辟出一小块地,种上圆根。岗普神山是一片人间少有的非常适宜修行的宝地。
有一天,来了一位黧黑矮壮的牧人,他是来打卦、看病的。活佛的侍从请他吃饭喝茶。活佛给他解疑打卦、赐药。待他要走了,活佛对他的弟弟——活佛家的当家人说:“你找一条口袋,装满圆根,让他带回去吧。”那牧人一听,磕头不止。他惶恐地说:“仁波且在上,你知道了呀?!请你不要动怒吧,我是在半路上从别人田地里偷了一袋子圆根,藏在了路边。尊敬的活佛,请不要给我圆根了,偷藏的圆根,我一定还给人家。”活佛虎着脸说:“我装的圆根,你还是带回去吧。”那人一边磕头一边口里直呼:啦嗦啦嗦。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寻一条地缝钻进去。他战战兢兢地离开活佛家,自责地骂道:“你真是鬼迷心窍,胆大妄为。这一下,脸丢尽了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