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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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因果流转像风水一样

圣者嘎玛列珠说:在天地间,因果流转像那风水一样。有人谈到亚格家族的苦难和衰败时,圣者这样说的。圣者说可能亚格家族享用了太多人们供养活佛的信财吧,这是族人无权受用的。

亚格家族中诞生赫赫有名的“嘉南(意为汉族,或黑色之邦)活佛”时,家族达到了鼎盛之势;活佛圆寂之后的下一代开始,家族走向了衰落;到我父亲一辈时,亚格家族已经衰微得只剩荣耀的“空壳”了。否则,亚格家也不会与我家联姻,父亲也不会“下嫁”给我母亲。然而,曾经的荣耀虽然早已烟消云散,但那是多么让人温暖和沾沾自喜啊。它像梦一样抚慰我们寒凉的人生和家族破碎的命运。

那一世是活佛获得“嘉南”名号并传扬的开端,它奠定了活佛在佛教界的赫赫英名。三岁时,活佛足蹬藏靴在一块石板上留下了三个深深的足印——至今仍供奉在村后的玛尼堆上,长大后到处拜师学法,精进修练,活佛终于变得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了无障碍,声名誉满藏区。圣者曾说:交松且,活佛的法力如同莲花生再世呢。康熙皇帝召活佛入宫觐见。活佛历经种种考验,其神通无碍轰动了宫廷。活佛从清漪园湖中取出铜像等伏藏品;法座下悄悄垫底的大藏经经文变成一堆白纸,走下法座后,在皇帝和大臣们面前,让经文如同下雨一般密密降落,使经文回复原状;如平地一般行走在湖面上;降妖伏魔显法力。康熙龙颜大悦,向活佛学法,并赐法号、封地、法器等。活佛在京城居住三年后,在宫廷护卫队的护送下回到故乡。皇帝让他掌管康区南路宁玛派,弘扬佛法……

在我小时的记忆中,那时的亚格家族已经衰弱得如同残喘的夕阳了。

奶奶的大儿子当家,他退伍后当上干部。那时的干部极为稀罕,在村里更像宝贝。因此,亚格家的家境在河谷中算是好的。那也是一种回光返照吧。我记得,奶奶的怀中总喜欢揣着马蹄形的红糖,遇见小孩子就掰碎了分配。我们是多么兴奋,那稀奇的红糖唯独亚格家才有呢。每当大伯回家,我们还能得到村里所没有的礼物。我想:那或许是命运向亚格家族展露的一丝笑容。但是,它很快收敛了。

圣者说:因果之流生生不息流转。

家族的命运急转直下,灾难接踵而至:先是传闻大伯的妻子染上了麻风病,大伯带她到汉地检查,证实妻子并没有病。但是大伯变了:他不愿当家。终于,他抛下父母、妻子和两个儿子离家出走了。在他身后,家里烽火连绵,并最终导致分崩离析,家一分为二:大伯的妻子和儿子分割为一家,大伯的妹妹——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处女,与父母为另一家。

而在更早的时候,家道衰败,我父亲与二伯的婚姻也历经艰难。绝望之下,与我家“换亲”:父亲到我家上门,我母亲的妹妹嫁给二伯,在家中辟为一小家。

就这样,亚格从一家变为三个家庭。像一条大河被肢解,这个古老家族的瓦解就此完结。从此,不祥的阴云从未离开过这个家族。在那碉堡般的土屋中,每天都上演着如火如荼的斗争:父母与大伯的妻子成为“仇家”,每天都向对方喷射毒液,甚至大打出手。老处女再也招不进男人了,没有哪个家愿意把儿子送到这座魔窟中受罪。

几年后,亚格的老父亲去世了,老母亲衰朽得腰几乎折为二段,可是为生存仍像年轻人一样每天出工劳动。我时常看见奶奶头要触地了,背着一个装着柴禾的背篼蹒跚而行。那“呵咳咳……”的咳嗽声响彻村庄。

大伯杳无音讯。

又过了许多年,二伯的妻子去世了,留下二女一男;大伯的前妻已添了一个私生女;老母亲在苦难中走了;老处女的眼睛半瞎了,只能围着锅灶转,人日渐佝偻,皮肤透出一股暗蓝的幽光。据说大伯在一个遥远的乡上,找了一个农村的女人组成了新家庭,他再也无颜回到故乡,连父母去世时都没有回来。在他全身瘫痪、行将离世之前,他叫人带口信说,请弟兄、儿子和侄子们无论如何都去看他。村里人说:“原来他也知道亲情啊。”

又过了许多年后——时轮已经演进到20世纪末了,村里的老人们撮合,将二伯和大伯的前妻两家合拢为一家,同时让两家近亲的兄妹结为夫妻——据说是为了不再分家和保存这个古老家族的最后气数,又埋下了新一轮罪恶的种子……

遥想着故乡的雨

这雨来得张狂而热烈。这个蓝色星球的上空,云雨仿佛瞬间就能形成。人们喜欢雨,渴盼雨,可是当它多姿多彩、不舍昼夜地奏起交响乐时,人们的担心却一点点累积起来。大地终于盛不下它了。于是,山体上冲下泥石流,河水暴涨,它伸展污浊的舌头卷走大河两岸的食物,甚至想舔摸天空的肚腹。我在康定的边缘生活,又遥想着故乡的雨。酣畅的雨在天地间舞蹈。遥想定曲河丰腴长大了,然而它是不会侵袭村庄的。故乡的森林在雨后像出浴的新娘,该是多么苍翠美丽啊。而在更多无人的密林、河谷和牧场上,万物是雨水的忠实听众。草籽疯狂飞扬,牧草在疯长。如今,十之七八的牧户放弃牧场下山了。远离村庄,高天淡云间的牧民生活是有些枯燥漫长,令年轻人难以忍耐;却又是极适宜修行者的宝地哟,透出一种超常的宁谧。来自山外的闯入者,夸张地惊叹:“太美了!”“净土,真正的净土!”而村里人看来,无论是人生还是牧场生活,并不都是诗情画意的,欢乐和忧愁,幽默和痛苦是他们日常的粮食。年轻一辈的内心像狂放不羁的野马,他们学会计算牧场的成本和收益,他们并不醉心于牧场的安谧,他们喜欢热闹,他们向往山外的生活,所以,他们不顾家人的反对,卖掉牲畜,走下牧场。就这样,牧场空阔了,牧草疯长,动物自由奔跑,天空把蓝色的肚子贴近草地。然而,令人感到有趣的是:乡上每年的牲畜统计数、出栏率等,一定年年有所增长吧。因为数据包含着政绩,关系着干部的成长。

大雨在我思乡的目光中停了。来自天空的光芒镀亮了大地上的万物。欲望安谧了,心路也歇息下来。让我时常感到迷茫的笔也该歇息了吧……

回首人生三十余年的历程,我发现:自己与自然的亲近少了,与人心的遭遇多了;学世俗的“知识”多了,吮吸真正的智慧少了;住在藏汉杂居地的时间长了,在民间的岁月短了。这一切把我塑造成一个无法完满的人,一个半知半解的人,一个边缘化的人。心灵的瑕疵落到笔下,文字就显得贫血,虚弱、无力。再加上用汉字表达藏人的精神时空——有时,似乎隔了一层雾帘,难以逾越。我时常想到自己的读者中,那些真实生活在村寨里的藏人数量是极其稀少的,心中就有了冰凉的寒意。我怀疑起自己写作的目的和意义。我的文章要等到众多藏人懂得汉字之后成为自己的读者,抑或借助翻译,零碎地散布于广大藏区?写作如果像无根的树木,随时都会颓然倒下。那么,面对汉文读者,我写作什么呢?满足好奇、猎奇,笼上神秘之衣?我这样拷问着,一次次把自己逼入绝境,逼入无法战胜的迷宫里,像一个孤独的战士,终日战斗,却不知敌人是谁。

当我冲破思维的迷障之后,我终于豁然开朗:一个真正的写作者要冲破国界、种族、地区的界线,写出“人”,写出“大我”,探索人类的命运……理所当然,布谷鸟的歌唱永不能离开自己生长的河谷,否则,小溪终将无法汇入大海,幼树难以成林,难以擎起一片蓝天。

充满瑕疵的我最终能成为一个独特的歌者吗?

面向世界,从青藏放歌。

是的,我的写作是有意义的,它应当汇入更多人类的声音中。我以一只鹰笛、一首牧歌融入全人类心灵的交响乐中,而它代表的必是雪域,是族人,是族人和各民族心灵深处的火焰和不朽的光芒。

我想,还得继续上路,走走歇歇也罢,勇往直前也罢……

让我像一只雪鸟从污浊的尘海上飞起,用清亮的鸣啼歌唱,翅膀舞动于雪山和草原的天空,描摹出五彩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