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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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的声音只是万千声音中的一朵

我们总是梦想太多,行动太少。心劲也钝了。体质日益跟不上来。我曾说:我成不了长寿的神仙。

近日,身体状况很差。在半睡半醒的混沌中,可能是血液涌上脑袋的缘故,晕眩得喘不过气来。我在迷蒙中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我把脑袋使劲撑住,再把头垫得高一些,方才缓过气来。我时常感到人要走掉是极容易的事。为什么那位老僧人在梦中出现,并且不怀好意地对我笑呢?我似乎迷糊了,怎么也找不到房间,于是,想去逗弄一下那位妖艳的同学,而僧人坐在那里充满恶意地笑着。他是一个还俗的喇嘛,最后是一个人死在牧场,几天后才被发现,山上的乌鸦已经把他眼睛啄空了。在卦算下葬的时日时,活佛也很为难。是因为他曾出现在我的笔下,是我的那些谈论令亡魂不安生、不高兴了么?县城的影院污浊不堪,杨柳出来后说:真难受,连我们那儿的影院都不如。更可气的是平白无故早早散场,连结局也没有看到。而借口似乎是坐前几排的人有急事。雪峰洁白晶莹,连绵到天边,一缕缕云雾散去后,嘎洼雪山露出金字塔似的峰顶,莹白的雪,凛凛的冰川蓝光,在阳光下伟岸、美艳和伟大的雪山,令我从心底涌起洁净而神圣的情感。人们争相拍照。远眺神山,在山脊的背景里转神山回来的人清晰可辨,连峰尖猎猎的经幡都看得分明。雪峰的莹洁诱惑着脚步,可是攀登的艰险和强劲的刀风,又让我望而却步啊。也许是血流被堵塞,我头脑昏沉,出现了一阵阵片刻的晕厥……

融入尘嚣,而又高坐于尘嚣之上。固守心中的一片净土。借助于神奇的方块字,我又重新开始写字的道路。我的声音只是万千声音中的一朵。然而,它奏出的应该是一首独特的旋律,传达的是来自青藏的天籁,描绘的是灵魂深处闪耀神性光芒的影像。拥有高地的眼光,抒发慈悲和智慧的情怀,解决了这一文字立身之根本,你就不会空蹈。虽然我一生都会操着母语,但此生已经驾驭不了藏文了。最初的狂飙般的社会进程,造就了我们这一代一进学校就接受了汉语。长大了,看到藏文时常怦然心动——因为只会拼读,也常冲动着去读音,但是已经没有能力进入浩如烟海的典籍,去体验祖先灵魂深处智慧之光了。这一扉最重要的门此生无法叩开,里面广阔的景致无缘看到了。这不能不说是巨大的欠缺和遗憾。我只能凭着一颗藏人的心,凭着感悟和情感,去贴近雪域高原,去体验藏人的生活和灵魂深处的涟漪。我常想: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堕落为一个三流的写字者。外人看来,我是藏人;而藏人的眼中,我不能蜕变成一个半藏半汉或者纯粹的以汉地眼光写字和思维的人。流浪行进于多种异质的文明,我更该成为饱览天下风光视野开阔胸襟博大的“雄鹰”。当然,首先要成为广大藏人中的普通一员,融入广阔的民间。我的声音应更多的传达民间——民间是哺育我们生命的母亲,也是文明的主体。在这个浮躁的时代,一个人变得迷茫、失落,甚至于失去灵魂都是容易的。浮华假盛的时代,充满了太多的诱惑和陷阱。对物质的追逐和攫取正成为主流,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是人类在密林狩猎岁月中延续下来的传统,是人类贪婪本性的显现。物质主义把人击垮,使人异化;把人转瞬间“买卖”,甚至灵魂都可以收售,俯首贴耳,终生为奴。所以婢文化和妓文化昌隆一时。人类喜欢物质之毒。人类喜欢自私的贪婪——个人主义和犬儒主义都可以横行霸道,吃香喝辣,风光无限。在这个时代,人心的魔怪纷纷出笼,人心的肮脏泛滥成灾,它们也最易获利,找到“知己”,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眼明心亮的底层民众像夕阳残照,固守着土地和来自土地的本分,当然也是容易变质和疯狂的。向上的梦想是人类教育子女的理想。而人类似乎生来轻视塑造“人”之本身。穿行于这个时代,我日益变得尖锐,有时不近人情,残酷地撕下面具,裸露人性的本真。让我融入大地和民间,固守自己和文字的立身之本……

跑马山上的云朵悠悠地颤了

在村庄,人间的苦难似乎更为真切,更为裸露。命运张狂,以一幅狰狞放肆无忌的面目出现。俄初的占初骑马摔下,成了瘸子,而灾难接踵而至: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妹妹喝“敌敌畏”自杀了(原因据说是与某局长的儿子谈恋爱怀孕,而公子哥将她抛弃了)。父亲受不了这个打击,本来疾病缠身的他就此雪上加霜,病倒了,带到云南省医院治疗,暴死在医院里。有人说女儿的魂附体于父亲,父亲说话与女儿一模一样,他是先疯后死的。在陌生的都市,亲人们像无头的苍蝇四处乱撞,却找不到一辆运送尸体的车子。无奈之下,他们将父亲的尸体像货物一般装入麻袋,再买一些百货,说包车拉货才找到车辆,便日夜兼程,运回家乡。乡亲们从车厢里抬出那浸着斑斑血渍的麻袋时,哭声四起。那是多么触目惊心的一幅画面啊。当司机面对人们呼天抢地的场面时,方才明白自己运送的原来是尸体。一个人不要遭遇这样的下场啊,有人欷歔道。老人涕泪纵横:造孽哟。

寂静、幽远、深邃。故乡的雪山晶莹伟岸,它像神一般坐在高处。浊世的尘风已经搅昏人的心智,人被各种欲望支来唤去,这时举目眺望雪山,仿佛一股清凉的风拂进心底,人变得爽然清醒,突然间重新找回自己似的,灵魂一点点明亮觉悟起来,精神也为之一振。而那些森林环抱的草甸,像世外桃源似的安谧,它是我们灵魂尘嚣浮躁时一个幽远的提示。大地坦然,它比人心永固,比精神更为洁净和超脱。这大山峡谷中的康定开始日益地城市化,密密的钢筋水泥大楼构筑的蜂窝里就是一户户人家。人类向鸟学习,悬住在半空。那些高楼大厦仿佛要与大山争雄,而碧蓝的天空和缥缈的云嘲笑人类沸腾的欲望。土著的康定也渐行渐远了。站在山坡上,俯视密密匝匝的蜂巢,眼眸里立刻飘浮起一片迷雾,仿佛喉头噎住了,血液被堵塞,心情烦躁而不安。有人说:“香巴拉在尘世浊流中。”可是,心的定力还未修炼到高天之步时,我们像被风捉弄的叶片,四处飞舞。虽然生活在山水中的城市,我却更加思念故乡超拔绝尘的雪山和悠远碧绿的草原,以及像玉带似的绕着山麓的定曲河——它进入摄影家的镜头中,那流动的碧玉像要扑出画面来。

爬上山头,从山顶俯瞰河谷中密密铺排的房子,街头如蚁的渺小人群和流动的车辆,禁不住想象蜂窝中的人们的梦想、野心和欲望,绞尽脑汁的计谋和不休的争斗。突然间,我感到自己从尘世中超脱了似的,对人类充满了悲悯的情怀。人的眼光是多么窄小,我们已经变得越来越物质化了。我们正在丧失本真的东西,走向异化,蜕变成欲望之种。莲花生大师曾说:人生难得,立时修行。这人世间的欲望是一柄双刃剑,它是动力,使人类前进,推动人类生生不息地轮回;它又像难驯的野马驰骋不羁,使人难脱困厄。而一旦扼住了欲望这个辔头,人的权利便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因此,佛祖和莲花生都寻到了人之根本,找到了人生真谛,从而纵横驰骋于天地间而不朽。就这样站在风中,思念着故乡群峰间的清凉妙境,任思绪飞扬。但是,我知道我一旦回到这个城市,回到那其中的一巢间,我立刻会成为其中的普通一员,心灵被种种欲望染指、浸泡,难以摆脱羁绊了……是的,此生回家的路只有一条呀!我轻轻的一声叹息,那跑马山上的云朵就悠悠地颤了一下。

光明清新的梦境稀少而遥远

保持精神的洁净、内心的干净,似乎越加困难了。如果生活还原到质朴的本来面目,那人生真的不需要太多物质的东西。一副皮囊之身,再多的美味佳肴或者五谷杂粮饲弄出的躯体都一样。就像死亡,上至总统下到乞丐,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梦也一样,无论你睡在上万元美金一晚的总统套房还是一个破屋的旧床上,抑或露宿荒野,一旦入梦都是一样的,是平等的。究其本质,所有人都是睡在自己的梦中啊。当我无数次出差到都市,每天奔忙于寻找既上档次价格又便宜的宾馆时,偶然间觉悟到这点,便为自己的可笑举动而慨叹。然而人类社会像一片火海,欲望之焰日盛一日。于是,人走向另一个极端:为名声、利益、财富、地位无限忙碌,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掘取攀升,甚至不择手段。人渐渐脱离自己而走向异端。其实,人的本真该是多么质朴而完美啊!在芸芸有情众生中,人是多么完满的一类。在较高等的动物眼里,人像高等的神呢。可是,人类又那么自以为是,总是把自己看成大自然的主宰。没有人在饕餮时,想过嘴里慢嚼细咽的美味曾经也是自由活泼的生命;没有人想过在油锅中煎炸的活鱼蹦跶不止,是因为它也感到了恐惧和痛苦。在穿越利来利往的人世岁月中,我也长久地丧失自己,遗失灵魂而浑然不觉。有时蓦然从梦中醒来一般恍然觉悟,于是,静心思索,清洁灵魂,拂去生命外表上的铁锈铜斑。物质社会可怕毒素的强大,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我们回归自然,沐浴大地和天空安详自在光芒的时刻是那样稀少啊。我不断鼓劲,向文字的道路走去。当我变得急切,渴望收获成功,身心疲累之时,不经意间,那股清风唤醒了我,我便明白是欲望控制了心灵,我被执著的魔力裹胁了。于是,我再一次卸下内心的包袱,又一次蜕身成为自由的人,质朴的人,心灵变得无羁无绊,无焦渴,像天空一样寥廓清明,像云彩一样自在舒畅。

因为心境的缘故吧,梦境一派混乱。一面做混乱的梦,一面与盘踞心灵的疾病作斗争。一副期期艾艾、无所适从的样子。总是在赶路,总是遭遇村里作古了的人。父亲和姑姑在一起,他们在河边迎接我。我从浅水处三步两跳地跃了过去。然后,我们在一间残垣里烧茶。陆续来了许多人。其中有牙齿脱光的二伯,他的头发雪白。不久,又到了尚波家,仿佛发生了什么事情。泽多吉使着各种伎俩在勾引拉珍。沟渠里的冰裂了,污浊的水缓缓流动。同事和同学们相聚在一起,他们让我先唱歌,我坚决推辞。考试十分混乱。我时而迟到,时而眼光迷乱,看不清卷子。在学校,睡觉的床被人占了,后来遇见一位同学,说已经在另一间寝室里给我腾出了床位。那样多似曾相识的人都来了。我的心仿佛是个照妖镜,他们的嘴脸都以赤裸真切的面目出现。远远望见邓朱,我热情招呼,他分明看见了我,却装着没见到我的样子,眼睛斜视到另一边。他心里窝上一股火。管他呢,他竟然这样,我想。我融入街头的人流中。达瓦来了,还是那样强壮的身板,只是背依然微躬着——就像他驰骋篮球场上远投三分时那微躬的样子。在这无序混乱的梦旅间,我起夜三次。梦却一茬茬接连下去,像不忍舍弃我似的。

内心的混乱使人精神不爽,眼不明,心不亮,像被污浊的迷障笼罩。

光明清新的梦境为啥越来越稀少而遥远了呢?是呀,心境映射的不也是这个时代当下的影像么?!我面对的生活和人事,变幻到我心镜中,只是变了形,扭了样。

洁净的心长出自由的翅膀,还需要生活的历练和心性的刻苦修行啊,唯有永不放弃,努力攀登,才能最终抵达属于自己的绿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