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夜晚,我走进一条小胡同,满耳是哔哔剥剥的鞭炮声,令人心惊肉跳。一片幽蓝的雾缠绵着小巷。人们的笑声响亮有力,人人都有一口钢牙呢。恍惚中,我的头撞在一根木柱上,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怪叫,刚要转身,眼前又飞来一只火炮,“崩”地爆炸了。我转身向前逃走。身后是哒哒的机关炮似的声音。我躲在一扉门后,喘气定神后想:真是万幸,我没有被烧焦。屋外的火药味依然十分浓烈。我冲出屋子,向墓地深处溜去。我看到巷子里有人仍举着鞭炮,哈哈大笑着看我狼狈逃窜的样子。我的身手已经变得轻巧,我像一只鸟儿,逃离了爆炸的世界。我猛然觉悟:这就是高原的小说技巧(真是怪诞的想法啊)……
我告诉罗布,达布赫泽的《愤怒的群山》轰动了世界文坛,复苏了一片大陆的梦想。罗布似乎比我深知达布赫泽的底细,他展开地图,指着一片狭长的地域。随他的手指,我看见崛起巍峨的群山,显得富饶而美丽。这就是他的领地,罗布说。在另一片地区,他随手抓起一块石头,对着石子说:变出花样来,伙计。石头立刻裂变成一片河谷,河谷满布青冈林、松林,河岸盛开着各色花朵。我闻出各种兽皮的气味。那里住着一位猎鹿人。罗布说:这屋子里住着一位双目失明的猎人,这是谁的领地?他在考我呢。阿来,我答。他笑了。我立刻勇气倍增:阿来早已越过我们走到高原腹地去了,我们不可与他同日而语。你瞧,他指着地图一角说,这是谁的领地?我看见了一片狭长的河谷,一条穿山劈石而来的河流不可一世地奔流,河谷的两岸零落地点缀着土屋,河谷上空飘着一片蓝雾,雾中飘浮着举手可摘的星辰,时明时灭……这是我的故乡,我看得出来,我说。罗布突然不见了。我茫然四顾。这是你的领地,要用心爱护。有个声音萦耳回荡。渐渐又远去了。这时,那片地域上“轰”地腾起一片火焰,烧灼了我的肌肤、血液和梦想。我微笑着进入河谷,属于一个未来歌手的领地。我知道:一个庄严的时刻到了。
怪诞之梦的形式
绕嘎和他的弟弟总想害我。当他们把我堵在木棚里后,开始实施阴谋了。绕嘎堵住门口,弟弟朗措抢占了我背后的土坎,他举起一块石头朝我打来。匆忙间,我从灶塘里举起装有滚烫酥油汤的瓷盅,扬手向绕嘎泼去。算我下手不狠,酥油汤撒了他一身,并未烫到皮肤,但他哇哇乱叫起来。我把头一斜,飞来的石头炸在灶塘上,“嘣”一声巨响,像爆炸了。我夺路逃走。木屋里发出一片惊叫声。我再回到屋里时,看见绕嘎躺在地上,血肉糊糊,哀声阵阵。屋里一片狼藉。原来绕嘎的弟弟放了炸药,把屋里的人都炸得身首异处,让人触目惊心……
小时的村庄,回忆里像个充满巫术的魔幻世界,有那么多难解的谜,等待我慢慢咀嚼。我与绕嘎家是邻居。绕嘎的母亲是麻风病人。我每次回家,想到要路过她家,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总怕撞见绕嘎的母亲。在村庄里,麻风是一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脏病”。有麻风病的家族在村庄里的地位十分低下,它积淀着亘古延续下来的“骨系肮脏”的阴影。人们很少与他们交往,也不相互借用东西——仿佛他们周身都带着难以摆脱的可怕传染病,更不要说相互联姻了。麻风家族延续血脉,只得找同样有“脏病”的人家联姻。所以,绕嘎的朋友很少。他是个孤单的人。他比我大三岁。绕嘎和他的弟弟都是在他母亲未得麻风病之前出生的,应当算是“干净”的。本来,他母亲如果一得病就下决心远离村子,搬到山上的麻风村居住,那么对子女的影响就会很少。可是,他的母亲怎么也不干,对男人大发雷霆,如同疯了,家人终于屈服了。她日渐苍白,佝偻,眉毛开始脱落,四肢关节越来越不中用了。她再也无法走到人群中,像个喜欢阴暗的虫子,年年月月窝居在小屋。我的记忆中,她的肤色透出一种病态的蜡黄之色,眼窝深陷,枯缩了的手像个鹰爪抓着窗框,有时,还把拐杖伸出窗口,哇啦啦讲话。我总要小心地从她家门前溜过,尽量不发出声响。可是,每每又撞见她。她似乎总是在有人路过的时分跪坐在窗台上候着。她看见了,大声叫嚷名字,使人躲之不及。我总是以一种恐惧而又戒备的心里,战战兢兢地站在路上,仰着脸回答她的提问,一心只盼立刻结束,回到安全的世界。
在村里,我们是倔强而好斗的。胆小的人是会被人瞧不起的。我打不赢你,但我也不会怕你。我说“怕你”,就如同投降了,成了“没有胆的狐狸”,会被人笑话的。所以,村子里大人们的一项乐趣是:引起小孩子之间的挑斗,打得严重了再劝开。有一次,“青蛙”(因长有一张大嘴巴而得名)问我怕不怕绕嘎,我说:“不怕,为什么要怕他?”“真的不怕?”“不怕。”“那我告诉他。”“随你便。”然后,我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有一天,绕嘎家和我家的耕牛都在顶贡草滩上,家人让我们吆回来。绕嘎带上了他的弟弟。走到山上,绕嘎突然把我堵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你说你不怕我?”“是。”“你是不是?”“你要干啥?” 他逼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说:“今天狠狠揍你一顿。”他的弟弟也抓起石头扑过来。看来兄弟俩早有预谋。于是,我们相互撕扯扭打起来。我个矮,身子弱,比他弟弟强壮不了多少。结果可想而知。兄弟俩还把我从一座高坎上掀了下去。那是一块陡坡,雨水冲刷形成的。我滚了几丈后才攥住一棵树木,没有跌落进深沟里去。我哭着跌跌撞撞地爬上来,脸上已满是伤痕,我绝望地向绕嘎扑过去,又抓又扯。绕嘎可能也被把我推下高坎的危险吓着了,他变得再也没有那么凶猛了。他喘着气说:“只要你说怕我就不打了。”我怎么也不会开这个口——就算输得再惨。双方扭打一阵后,都偃旗息鼓了。他不能让我“投降”,而我又远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爬上山,各自把牛吆回家去。我把自己的这份屈辱埋在心里,没有告诉家人。家人问我脸怎么了,我说跌了跤。有一次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位与绕嘎年龄相当的堂兄。他问:“你要不要报仇?我俩去揍他。”我说:“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在村子里,我一度向他挑衅,而他总是避开了。他明白在村里他是孤家寡人,而我有众多的亲戚帮忙,他是打不赢我的……
许多年过去了,而那一幕时常以怪诞之梦的形式光临我的世界。我叹一口气。我想埋葬掉那段记忆和可厌的梦,然而,这是可能的吗?
绕嘎的母亲年老的时候才答应搬到河边,家人搭一座木屋供她居住。如果她再不去,死在家里,连送葬的人都找不着。她死了,亲戚们就拆毁木屋,将她葬在了里面。绕嘎家与远方的有同样“脏病”的人家换亲:绕嘎娶那家女子为媳妇,他的弟弟上门当了那家的女婿。
精神之火
难忘这样一幅场景:格萨尔扮成乞丐的样子,混在人群中,母亲没能认出他。他看见自己的母亲衰老了,头发花白,皱纹满面,却望眼欲穿地坐在路旁,等待着去远方降妖伏魔多年未归的儿子。她像雪山山寨中的那些老者一样,慈祥而又善良。格萨尔说:老阿妈,请你给我头上找找虱子,行吗?他在母亲面前弯腰坐下来。老人用手一缕缕拨理头发,眯缝着眼睛在头发间寻找虱子。找着找着,看见了黑发间生着一丛白发。母亲说:孩子,你头上怎么有一丛白发?从小就有吗?是呀,老阿妈。我儿子也有这样一丛,跟你一模一样,多么熟悉啊。是吗?格萨尔问。阿妈说:是啊,我儿子去降伏魔王,已经有三年了,又没有一点音讯,我每天盼呀盼呀,你看盼得我眼睛都要瞎了。格萨尔仰脸看着母亲,母亲深陷的眼窝里闪动着泪花。这时候,格萨尔忍不住抽噎起来。孩子,莫非你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儿子?格萨尔转过脸来:阿妈,我就是你的儿子啊!母亲把儿子紧紧揽在怀里,涕泪纵横……
这是祖母在我们很小时候所讲故事中的一个片断。在我们的脑海中,还有许多这样的事迹:诸如,格萨尔降伏九魂六魄的妖怪,乌鸦传布消息,将妖魔的肠子挂满树枝,等等。
格萨尔王和阿口登巴的故事滋养了我们幼小的心灵和心灵中的梦想。长大了,离母语却远了。老人们一茬茬走了。我只得借助翻译成汉文的古籍,饥渴地吮吸,徜徉在这个民族千百年的风云传奇中。文字里透出的光芒像太阳,明亮了我们的心底。大地无语,日升月落,沧海桑田,不变的是格萨尔王的伟大传奇,不变的是我们对英雄的崇敬。然而,从小烙印在心底的场景在《岭?格萨尔王传》中却未能找到。莫非那是祖母的虚构,却如此深刻地印在我的心底。格萨尔既有传奇中的神出鬼没,又有亲切的人间亲情啊。我还感到:美文不可译也近乎是一个真理。格萨尔王让人神驰魂飞的故事,在母语中的魔力、张力,一译成汉语,便变了味,像寡淡的水,像剥下了的糖纸,只剩残余的香味。可是,我已经没有能力借助那神的文字般飘逸的藏文来消解心中的饥渴了。特定的时代造就了我们这一代。同时,我也借助汉语来阐释内心的感怀和梦想。有时,我想到在遥远的未来,当某一天,藏人需要借助我们手中的方块字,去了解当下的藏人,那是多么奇异怪诞的一件事啊。在雪域的山水间行走,在赛马会上,看到那些矫健骑手骑着呼呼生风的骏马,像鹰一样驰骋草原时,一股冲动之气从心底油然升腾。这个民族的激情之火依旧,格萨尔王的风采和豪气还未失落。千百年来,这个日益走向内敛内省的民族并未失去欢畅的充满无限激情的生命力。盛会上,经幡猎猎,蹄声隆隆,响铃声声,人吼马嘶,汇成激情之海,人们仿佛回到远古战争之前,亢奋淋漓地宣泄着心中的梦想。我看见大地都感奋地挺起脊梁,敞开双臂,在天空下舞蹈起来。格萨尔王张扬的是民族精神之魂!只要这个精神不灭,这个民族就有希望。扼制欲望,冶炼心性,发掘心灵的潜能,寻求大智慧——格萨尔集人性与神性、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等于一身,闪耀着人类精神的熠熠光芒。我相信:只要日月不熄,这束精神之火还会在草原上、雪山下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