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吧,我的生命。走雪山和草原的道路,走马背和农庄、帐篷和流云的道路。守持雪口的清纯,溪水的澄澈,用古老的写满历史的经板暖暖身心吧,用那风的翅膀点燃不息的圣火。
远去吧,我的生命。雪山脚下的帐篷已经化成花朵,那一驼背老人已将经石刻满,雪山和草地之间的彩虹正在升起,高原的梦想啦,已经驮上鹰的翅膀,诗歌和音乐的芳香飘荡在雪域山水之间。
让我写下关于高原灵性的篇章,弃绝满天飞舞的谄媚和欢呼……
有人说,雪域是遗失在时间之外的奇异花卉,是另一个世纪的田园风光。然而,我依旧温情脉脉,用格外朴素的阳光装点我们的笑脸;我用身躯和手臂丈量大地和虔诚,用坚韧的头颅叩响天堂之门,用风哗哗翻动天意的书页,举热血和灵魂的旗帜走过千秋万代,直到莲花的馨香满盈天地,直到天上家园的面孔在眼前朗朗呈现。
我是高原的一朵花。我在寂寞的深处活着,等待着上天美妙的声音……
我像一只孤独的兽类,出没于高原的深山老林。群山上空,星星也诉说着森林最温柔的蜜语。让我的魂魄化为一只鸟,飞向星空,留下山冈的笛音……
遥想那一位时间深处的赞普,也多么寂寥啊。群山之巅,那一失国的赞普伫立在历史的烟尘中。旗帜已倒,铁戟摧折,寒鸦争啄战士的躯体,宫殿里充斥褴褛的丐帮,门卫把守的庄严烧成了焦土;金银失散,华贵腐朽,浓烟里飞出的乌鸦衔着残阳一字儿离去,呱呱的啼声播撒寒心的喜悦。赞普在瑟缩中用苍树遮蔽。故国已去,危险已远,而他仍固守着华贵的梦想。“来吧,”丐帮吼得汹涌,“同伙吧!我们同走苍黄的古道。”一个高贵的声音从赞普的身躯里破腔而出。赞普吐血而亡,断了他的朝代……
我走在都市的街道上,把玩着命运的秘密,嘴巴依旧沉默如山,而几声鸟啼传来了森林的芬芳,我踩着假想的天籁,活着就像一棵生长的树啊。下雪的日子,雪花缭绕屋子,一座孤楼成就冥冥中的雪山,城市的屋顶都该奔放成环山的骏马了吧?!
啊,春月来了,冰雪消融了,叶儿饮绿了,江河丰腴了。我的梦、雪山的梦乘着牧歌骑上马背,活了,活了,又上路了……
不做站在窗外看风景的人
真正感到遗憾,觉得人生错失了一个机缘,是在圣者嘎玛列珠圆寂之时。面对轰然的打击,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悲痛,悲痛之余,我看到:此生我与佛法修持的因缘遁失。我已经没有机会向圣者学习佛法,再也没有修持密法亲自实证的机会了。我的福报是多么薄啊。曾有预言说,圣者要住世85岁——那是白玛活佛亲口对我讲的。有一次,圣者大病了一场,执意要圆寂,白玛活佛说是他苦劝才使圣者回心转意的。白玛活佛说他紧攥住圣者的手,与他相峙了两个多小时。最后他还与圣者赌气:你要圆寂那我也追随你好了,我也有能力换上一件外套。圣者见他如此,反过来劝他。圣者终于答应再住世人间,弘扬佛法,超度苦海中的众生。而今,圣者70余岁就离开了人世。这使整个河谷陷入了悲痛之中。许多人觉得精神支柱倒了。因为母亲的病,我有缘与圣者结下情意。圣者还是一个著名藏医。在多年的相交中,我逐渐认识到他是一位真正的“活佛”,是人间殊胜的圣者。据说,他的上师——一位宁玛派的著名活佛也惊叹他的成就和不凡,承认徒弟远远超越了自己,说他是浊世中真正的“曲吉尼玛(佛法之太阳)”,是当代的米拉日巴。穿过纷繁万象的人世,见识过太多的各色人种后,我的眼光早已变得“毒辣”。然而,唯有他,是我至今见过的最为纯粹的僧人和活佛,是一名无可挑剔的“圣者”。白玛活佛也曾说:他像释迦牟尼佛再世啊。当我循着自己的命运来到康定后,我拜见圣者的机会少了。他因为法体欠安,几次都没来康定开会。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觉心一点点明亮起来。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穿越城市的繁华表相,向圣者学习佛法,亲自体证密法的甘露——当然必须是秘密的。我对自己说:不要做一个站在窗外看风景的人,不要成为一个只会道听途说、一知半解整天哇哇啦啦大发谬论的宗教的门外汉,你也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主人”。在鱼目混珠、泥沙俱下的时代,一个试图为大山和村庄写字的人,修习佛法深刻了解宗教文化是一道必修的功课。于是,我在河谷的小镇中,安心等待着圣者,等待着机缘降临。我要成为圣者的一名学生,向他学习佛法的理论和密法的修行;我要催开心中菩提的种子,成为一个谙熟佛法——这藏文化中瑰宝的一名歌手。我不能堕落成一个浅薄的多嘴的乌鸦,不能成为一个所谓“科学”的偏执狂——佛法也是修心的心智科学啊;我要成为一个拥有自己头脑和思想的人,成为有所觉悟的人,虽然需要秘而不宣却拥有私人秘密宝藏的人;开悟的光芒吹开心灵上空的阴霾和迷障,明亮我心中的智慧国土。
从天而降的噩耗,让我猝不及防。
我到达遥远的杭州学习的第二个晚上,圣者亲临梦境。圣者一头银发。我问病好了吗?圣者跌了一跤,他爬起来,甩甩手臂,说:好了,你看。我心想:听说圣者半身瘫痪了,原来已经好了呀。圣者手指着一片故乡的山林说:你看你父亲还没超度上去呢。我在桦树林间隐约看见了父亲的身影。圣者说:我来超度他。我醒了过来。梦里的情景历历在目。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那一夜,我在城市的暗夜里辗转难眠。窗外,都市的灯光璀璨夺目。
第二天,我接到山里的电话,说圣者圆寂了。啊,原来圣者亲临梦中是向我道别么?思念绵绵,哀愁缕缕,我的心顿然空寂了。一枚残月夜夜挂在窗外……
也是思念过度的原因吧,我回到高原后,圣者来到梦里说:不必遗憾,你此生不必修行。我在恍惚中醒来,自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个庄严的时刻到了
上校和士兵咧开嘴笑了,露出很不齐整的牙齿。这是在两人饱餐一顿之后。两人对我连声道谢。
巴康饭店的生意冷冷清清。昏暗的路灯照着少有行人和车辆的土路。幸而正值冬天,地冻如铁,尘雾不再汹涌地扑进饭店来。所以这顿餐进行得十分圆满。他们说不清在路上跋涉了多少天。正值黄昏,响起“咚咚”的敲门声。当时我正在写两个兵的故事。我打开门,1936年的寒流灌进屋来。同时散乱的天光也给我幽深而简陋的屋子启开了一条朦胧的光帘,我的魂灵从昏沌中觉醒,有了几分清亮纯净的意味,我的额头也闪着一片青光。两个兵光临正合我的故事,使我十分意外和兴奋。干啥呢?我问。格桑先生住这儿吗?请问。还是格桑先生呢,我在心里窃笑。我就是。你好你好。上校从衬衣兜里摸出一张揉皱的黄纸,递给我。朋友古朵熟悉的“欢蹦乱跳”的字在眼前跳荡开来:沦落的滋味,风在盲动,歌声不再……兄之热肠托矣……极秘密的事,再面述。问安。这天书般的信也只有圈内人才能解读罢。我们当时正热衷于写象征主义诗歌。我自然夸耀两位兵哥哥的强壮体魄。朋友介绍的自然是我的朋友了。我热情接待他们,并带到当地颇有名气的巴康饭店美餐了一顿。
当我们回到我的屋子时,屋里奇异的氛围让兵哥俩啧啧称奇。上校四十开外了,鼻子有些不灵便,他伸着鼻头,一抽一吸地四处嗅味。怎么也嗅不到,嗅不到,他说。士兵满意地笑着。在屋里,我们关于战争、战场、武器等谈了许多。还交换了对魔鬼和神灵的看法,谈到了人的魔性和神性。高原寒冷的风从院外阵阵刮来。上校披上了我的皮袄,而士兵找到一张咔吧咔巴直响的干硬牛皮,睡在上面。黑绒绒毛发的温暖令他开心如小孩子。我讲诉我的身世,目前面临的生活和写作困境。我说:我一直未能写出现实主义的杰作,原因是我头脑中的梦想太多,它茫然超浮于现实之上,使我落不到根,如同坐上了飞机。是的,我至今还没有坐过飞机呢,那升空的感觉一定很特别吧?岂止特别,简直好玩,上校说。他大大咧咧地把脚伸到桌面上,丰润的厚嘴唇泛出油光。我们还执行过护送任务呢,士兵说,从牛皮上抬起头。牛皮在他身下呱呱响着。护送哪位贵人?我幼稚地问道。我们的两架飞机始终护着主机两翼,高度警惕,上校说,从青藏高原上空飞过,高原真是雄伟壮阔,布达拉宫简直是神的杰作,金碧辉煌。他贼亮的眼光在我身上瞟过,似在探寻什么。我耸耸肩。我并无探秘的好奇。布达拉宫简直是神来之笔,士兵也说。是吗?我说,眼睛如火。这时,屋里的灯骤然灭了。黑夜如潮汹涌而来。我惊慌地叫起来:上校,上校,你有洋火吗?我在黑暗中吼着踢着,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两人如影子般消失无踪。我坠入了迷茫之境。这时,一束月亮的清辉照到桌面上,几页摊开的稿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倒在床上,困乏而满足。多年来少有的甜蜜而忧郁的情感又袭上心来。
罗布一口咬定说,他与达布赫泽一起用过餐。达布赫泽是当今如日中天的文坛泰斗,怎么可能屈尊与罗布一起用餐呢?况且,大师高居上流社会,很难一睹尊容。我们说他撒谎。可他怎么也不承认。无奈之下,我把此事也理解为他的“作品”。对于文人来说,进入他心灵中的人和事,似乎具有与现实一样的真实感。后来,又有人进屋参与讨论。每个人海阔天空口若悬河,不可遏制地狂吐滥言。我悄然回到卧室。他们还在交流着思想、流派、作品,我渐渐沉入梦乡,睡梦中依然听到他们的话语。阿桑说:阿本和你都需要献身精神……精神觉悟——或土地的根本……我想记住阿桑的这句名言,然而一眨眼一醒觉,便又忘了。光明的晨曦终于降临,一片迷人的雾在村前屋后徘徊,寒流正在浸润大地。阿桑和文友们昏昏欲睡地倚坐在灶塘边,还在咕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