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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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父亲的牧场(3)

梦是人类精神家园中绚丽的花朵。一位有成就的大师可以训练梦,认知梦境,改变梦境,通过修法可以达到光明梦境。一千多年以前,自从莲花生大师传授“六中阴引导法”,特别是“梦境中阴修法”以及相关窍诀后,人类开创了梦的探索、梦与修法之先河。如果欲知求卜,可以通过文殊祈梦法、观世音祈梦法、扎擦巴比丘祈梦法等,在梦中获得启示和预言。大师说,睡眠与死亡的过程十分相似,都要经历“地——水——火——风——空”的隐没次第。你会经历细微的白光、红光和黑光三种征象。当你头部出现轻微的沉重感,有人会不自觉地口角流涎——此即是土融入水;渐感混沉,额头出现热感,眼睛闭合,眼睑不动——此即是水融入火;自感朦胧心念,沉缓而动,呼吸清晰均匀——即是火融入风;五识(眼、耳、鼻、舌、身五识)融入意识,意识融入阿赖耶识,身心进入沉睡状态——此即是风融入识(空);无任何分别念,完全沉浸于虚空般氛围——此即是识融入光明……

我们从来瞧不上眼的梦原来有这样深奥的学问啊!我感叹道。再认真一想:是呀,我们人生的一半在床上、在睡梦中度过的。忽视梦,不就忽视了人生的另一半么?有人在梦中经历阴间地狱;有人感悟过上世的种种体验,且能清晰讲诉;有人昏沉,永远抓不住梦的裙裾;有人沉湎执著于空性的梦变得神经质,一生迷幻……

从记忆时起,我时常梦见广阔孤独的天空。太阳和月亮在头顶飞旋。星辰熠熠,长河寥廓,让人绝望……黑沉沉的宇宙里,月亮乌红,像地球般庞大,几乎填满了整个天宇。它旋转着上升,闪射出的一轮轮红光时明时灭,缓缓升腾时还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一下从空中的某处跌落下来,落入了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深渊……有时地面是熊熊的火海,落呀落呀,我魂飞魄散地跌进火海……我在惊吓中醒来,依偎在母亲怀中哭呀嚎呀,直到觉得畅快了,魂儿回来了,才止住哭泣。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手儿轻轻拍着安抚我:别怕别怕,妈妈就在这儿。泪泉干涸了,心儿也渐渐安宁了,我又沉入梦中。这时候,汪洋将淹没整个河谷了,在汪洋吞噬的巨口中,村庄显得多么渺小。我们往山坡奔逃,河水哗哗地追赶,蓝色的河床惊人地涨漫上来。面对汪洋,深深的汪洋,全村人茫然无助。蓦然间,从海洋中游来一位穿红裙的妖艳少妇。人们愤怒地扑上去,撕扯、扭打,说她是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女人如魔,尽管被揍得血肉模糊、泪水直淌,但脸上始终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人们在她身上绑上炸药,把她抛入河里。

我进入神山圣地,一路膜拜,一路祈祷,天空中布满了神灵和飞翔的鹰群。圣地多么遥远,我们是多么饥渴呀!在一棵挂满经幡的香柏树下,庞措活佛拥抱我,说我也是某个转世者,令我惊诧而又欢喜。天空倾斜,大地在生长,桑烟笼盖了整座神山。激昂奔突,我乘风而起,欢畅地飞翔起来,进入无障无碍的境地……

夜色沉沉,一群猫在打场里围攻我,恶狠狠的猫们咔咔叫着,露出尖利的牙齿,他们像无畏的勇士,一只只跃身扑来,我早已衣衫褴褛,脸上满是爪痕血印,这时它们才呜呜逃走。

河谷步入了盎然的春天,大地盛装得美艳,如火如荼,却是多么安静啦。没有人,我一个人独自在河岸的树林间扯草,草甸油绿,田里的青苗飒飒,微风过处,掀起阵阵绿色波浪。为何只剩了我一个人呢?正诧异着,有人抬出一具尸体安葬在河边。跑过去一看,是我母亲。于是,大哭,悲痛欲绝。又惊觉我是在梦中,便幽幽醒过来。睁开眼,母亲安然,她坐在灶边正捻着羊毛,内心才踏实下来。扑扑乱跳的心儿放慢了节奏。另一回,梦中有人告诉我,我只能活36岁……在一位高人的指点下,我最终解开了关于自己的许多迷梦。这当然是后话了。

灵魂在村庄上空轻灵地飞翔

雪在山坡谷底只铺了浅浅的一层。像是留给飞禽走兽画图的。

拉措走了。

村人说:拉措是个善人呢,天都为她送行。

白玛活佛却被难住了。他是被请来超度的。靠近窗边,在沿墙壁的一长溜厢形的台座上,铺上几层卡垫作为他的坐床。念完超度经,到了“哈,哈,呼哈”长啸似的引导亡魂时,活佛觉得拉措的魂魄紧附于某种磁铁般的物体,吸力强大,怎么也超度不了。魂儿一旦牵挂、执著,很难轻易脱身。

白玛活佛说:她的魂似乎粘附于一件器物上,得把那东西找出来。

拉措的男人一脸木然:金银之类?活佛能不能再明示一点?

活佛凝目片刻,说:是一件金银器具。围坐在灶塘的亲人纷纷猜度。“应当是她心爱的一件东西,嘎呜吧?”“会不会是象牙手镯?”“银链?”男人像猫一样走进偏房,打开箱子,拿出金银饰器和象牙手镯,一一放在活佛前。活佛指指屋角的空床说:搁到那儿吧。活佛又一次大声念起咒语进行超度。在气流中,众人感到震荡和莫名的恐惧。按理,当活佛“哈呼”念着并且击掌用力超度时,附着魂魄的物件就会发出“噌噌”的声音,甚至会跳起来。可是,那些东西毫无动静。活佛摇摇头说:你再找找吧。对哥哥知根究底的弟弟洛桑心怯了,他想:这个疯子还不愿拿出来呢,肯定另有东西。活佛的脸色变得晦暗,再一次大声念起经文来。洛桑走到偏房,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上着锁的一只木箱“硿硿”地晃动着,仿佛谁在用力摇晃,木箱里发出“噌噌”的响声,久久不绝。当活佛“哈呼”大声发力时,那“噌噌”声令人心惊胆颤。他明白那东西就在里面。活佛已是大汗淋漓。活佛说:我想强力超度,但包着几层重物,难,你还得找出来。拉措的男人还是说:我再也想不出让她舍不下的心爱之物了。这时,洛桑俯身在哥哥耳边轻言细语地告诉他在偏房看到的情景。哥哥的脸先像乌云透出阳光似的,喜形于色,很快又被乌云笼盖了,他瞪着弟弟:瞎说,没有。洛桑说:你拿出来吧,嫂子都走了,你还这样,什么东西让你不敢……啥,我给你一巴掌!他端出哥哥的威风。活佛说:你想起来找出来了,再来唤我。侍者扶持活佛起身,回家去了。众人的脸色像降了霜,凝然木讷……

有个故事讲两个活佛超度亡灵斗法的事儿。

两人同时被一家人请去超度亡灵。有的灵魂,如果脱不了躯壳,或者,对人间有太多痴恋,心放不下,魂就有可能粘附在某种心爱之物上,不愿离去,那样极有可能成为漂荡在中阴的游魂。因此,一个活佛的指引是极为关键的。话说两人谁也不服谁。于是,斗起法术来。一位首先将亡灵罩在自己的僧碗里,让他去超度。那位活佛的法力极强。他念起咒语,强力超度时,那碗发出一种类似人一样难受的压抑的颤音,可能是亡灵难以穿透而发出的声音。活佛再施法力,碗神奇地蹦跳起来,最终裂为两瓣,将亡灵引了出来。另一位活佛啧啧称奇,对对手的法力深信不疑。现在该他显能耐了。他定神凝力,双目微闭,嘴唇默默蠕动着。人们惊奇地发现两天前已经死去的正搁在屋角柴堆上的鸡竟然活了过来,而且“咯咯”地叫着跳下柴堆,满屋子乱蹿。人们瞪大了眼。那位活佛也从心底佩服起自己的对手。这是早已绝传的最高妙法“夺舍法”啦。活佛将亡灵移居到鸡身上,使鸡死而复生。这只是为斗法才这样,对亡灵是不公平的。于是,他双手合十,凝神入定。那鸡突然心脏病发作了一般,倒在地板上,挣扎着蹦跶几下,又咽了气。亡魂顺利地脱离了鸡身。于是,两人会心而笑。将亡灵超度到光明的正路上……

在世间,也有可笑的“活佛”和超度之事。

曾经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活佛,装着很有神通的样子,什么信财他都敢吃。有一户人家,男人去打猎而失踪,多方寻找毫无踪影。大家相信他可能已经去世了。这家人带着超度钱,去拜见这位活佛。活佛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人已经在几天前去世了。按理,有修为的活佛一旦有人拿来超度钱,因为魂魄所系,活佛是能看到亡者面目的,否则他怎么超度呢?这家人深信不疑,便请活佛去做超度法事。活佛爽快地答应了。当法事做到第七天时,男人回到了家里。活佛大惊失色。他与侍者跑得屁滚尿流。全村人在背后用“嚯嚯哈哈”的笑声和尖啸的口哨为他送行……

吉美秋杰旺布大师经常以普通僧人的形象只身一人独来独往。一次路过一户母亲刚去世的人家。见他也是僧人装束,主人便请他也到室内一同念经。这家请来了本地颇有名气的活佛做超度法事。大师进门看见那位活佛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旁边是他的小侍者。他们正在念诵仪轨。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以神通观察发现,那位上师正在想:主人家能否将那匹最好的马供养我呢?亡人的中阴身得知这位活佛生起了如此恶念后便躲得远远的。小侍者却以真诚的大悲心祈祷亡者往生极乐世界而专心念诵,因此又将中阴身感召回来,但他没有能力将其超度。大师暗自思量:若未与亡人结上缘,则无法超度。他对主人说:“能给我一点吃的吗?”主人说:“法事做完后给你。”超度仪式结束后,那位活佛果然得到了黑马,小僧人仅得到一张小黑牛皮。主人给了大师一碗酸奶,如此已与亡人结上缘了,大师将亡灵超度了。事后,大师自嘲地说:“贪心上师得黑马,悲心扎巴得牛皮,超度亡灵得酸奶。”

在白玛活佛的暗示下,拉措的男人已经明白妻子魂系的东西了。拉措生前白般劝服,他都不愿将那尊价值连城的金菩萨还回寺院。而今众目睽睽之下,他怎能将这秘密示人呢?另一方面,又得让活佛超度亡灵。他陷入两难境地。他本来是不大信佛的。几十年来他都是村支书记,懂得山外的事,又会说汉语。他曾经带领人们挖掘寺院的墙角,用炸药炸过菩萨塑像,那些塑像不过是一堆泥沙裹糊的骗人东西罢了——那时他也不曾有过畏惧之心。今天白玛活佛强力超度时,他感到了一股巨大的气流扑面而来,也听到了箱内发出的令人心悸的颤音。这又是非“科学”的真实啊。不拿出来,自己对不住拉措呀!他感到无助的悲凉。头痛欲裂,一夜无眠……

拉措的尸体还没有僵直时,老年人将亡者的双手交叉在腹部,屈膝,头耷拉到膝前,捆成一胎儿状。

当太阳给地上的雪镀上一层金亮的晕光时,人们出门了。派一个小伙子走到前面,让行人绕行。藏人是忌讳遇到丧葬人群的。他们穿过村庄走向田野。卦师已经测过方位了。卑微的扎西背着用被子包裹的尸体。僧人的诵经声像轻柔的浪花抚慰着人们的心灵。一个生命又悄然逝去了。人们眼前又浮现出拉措的身影。她是一个嘴巴像蜜一般甜蜜又爱夸耀的人。可是内心十分善良。她一共生了十个儿女,其中两个夭折。所以她家成为一个十分热闹的家庭。她的一生充满了艰辛和苦难。而今只剩了这个毫无知觉的躯体,灵魂在村庄上空轻灵地飞翔。

人们杂沓的脚步在雪地上踩出了一条黑路。

扎西在路上歇了两次。倚靠在石包上时,一个小伙子赶紧铺上木板。扎西说:好沉重啦,生前也没觉得她多胖啊。没有人搭腔。只有老喇嘛念着经文说:是嘛?在村人古老的观念中,尸体的轻重与一个人生前的罪孽相关。

在定曲河岸,一块田地的边角,喇嘛查勘四周认定方位后,指着一棵光秃着身子的刺树说:就在这个位置,在树下挖吧。人们把尸体放到木板上。在下葬前,尸体是不能挨地的,尸体挨了地面,魂儿就会留在那里。扎西坐在地上擦汗。男人们挖掘墓穴。一位小伙子在一棵新砍的杉树杆上——枝叶已剔净,只在头上剩着一撮叶子,用针线缝上印着经文的旗幡,僧人为他指点经文的正反面。一抔新鲜的泥土垒在穴外,一座方形的墓穴成形了。喇嘛看了,点点头。男人们抬尸下葬。当喇嘛确认尸体放置的方位正确后,喇嘛大声念经,撒荞麦籽加持,然后泥土像雪一样簌簌而下覆盖了曾经鲜活的生命,垒成了一座小土堆,成了大地的养料,成了大地的血肉。在塔形的土墓上,再放上一块刻经石,一块白色的石英石。根部烧焦的杉树杆(如果不烧,经杆来年发芽则视为不吉利)在墓地上方杵立起来了,因为没有风,经幡耷拉着,了无生气。

男人们在院子里用柏香净身后回到死者家里。这时,家又成了蜜蜂窝。女人们的哭泣声此起彼伏。男人们开始喝起酒来……

那天,有人看见拉措的丈夫早早地将一件包袱放到屋外去了。葬礼之后,又悄悄拿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