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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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父亲的牧场(2)

秋天很快过去了。他和农人干瘪的口袋依旧干瘪。庄园主向他讨要三袋糌粑来了。他红了脸。喉结上下滑动,强烈的饥饿感又向他袭来。他眼里直冒金星,人变得晕晕乎乎。这位小人物沉住气后对庄园主说:“是的,我的老爷。我收割的青稞都磨成了糌粑,可是,到昨天,全吃光了。老爷的话小人哪敢不听,老爷的债谁敢不还?可是,老爷,我有一个条件……”“大胆!”庄园主吼道:“还讲啥条件?还不……”“老爷,”登巴提高声音说,“小人向老爷如实禀报了,我没有一粒粮食啦。老爷,如果你同意,拿我屋子里的东西抵债好了。但你只能指三样,你指啥我给啥。”这下这位财主笑了。他日夜梦想的人们传说中阿口登巴的智慧之宝,就要落入他的手里了。他像一只乌鸦歪斜着脑袋,眼珠骨碌碌转了三轮,点头答应了……

约定的那天,庄园主趾高气扬地来了。

“登巴,你这贱民,”他手指着瘦成只剩骨架的看家狗吼道,“还不把你的恶狗牵走,它想咬人呢。”

上了楼梯,老爷又叫道:“登巴,把磨子放在门楣上想砸人么?还不快把它拿下。”

“呸,”老爷吐出一口浓痰,骂道,“你把这一堆臭袜子扔在灶旁,想把老爷熏死?还想让我坐下么?”

“哪里,我的老爷,平时请你还请不动呢。”

登巴温良恭敬地回答道。

庄园主贪婪地环视贫寒的屋子,双眼像猫一样闪闪发光。他说:“好,我要指三件东西了。”

登巴惊叫道:“噫,老爷,你不是指了三样么?”

老爷愤怒了:“胡说,你这浪狗!我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哪里就指了东西?”

登巴掰开手指一一数给财主听:“……狗……磨子……袜子……我都收拾好了,老爷。”

石磨裹在臭袜堆里,包袱沉重而臭气冲天。

泄气的庄园主牵上瘦狗,背着包袱,走上通向河岸的苍凉古道……

祖母说,庄园主走到河边,“扑”地把包袱扔进河里,狠狠地给狗踢上一脚,骂道:“滚你娘的,癞狗!”狗尖叫一声,跑了。狗尖锐的叫声比喜鹊的叫声还好听呢。农人们笑了。阳光“哔哔剥剥”爆烈的声音连成一片。

浓黑深秋的夜晚,一场熊熊大火烧起来,照亮了整个村落。

那是魔鬼的火啊!

阳光依旧宁静地照耀那些低矮的农舍和田野。孩子们在嬉戏,农人在劳动。

登巴的土屋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我乘载祖母的言语之辇来到了岁月深处的那片废墟上。一轮皓月高挂在村庄上空。废墟一派超然的寂静……

“登巴在贡日村里呢。”

“登巴没有死?”

“平措亲眼看见的。”

“烧不死他的!”

一年以后,人们知道阿古登巴流浪到贡日村一带了。他似乎早已得到“天启”,在魔鬼之火吞噬土屋前悄然离开了故土……

阿妈,火,火

捆扎成一册的牛皮纸从我怀里掉下,滋溜溜滑进窟窿,窟窿口小腹大,又深。我哭了起来。窟窿里,纸“扑”一声着火了。火势弥漫开来。我的损失多惨啊!我眼泪汪汪地说:那上面的文章至少可以卖120元。牛皮纸上写着几篇美妙的小说,还有一些随笔和片断。我再次“穷凶极恶”地哭嚎,令周围人很烦,也更加同情我。钱,钱啦!我说。红艳艳的火,透过束束火焰,我依稀看到牛皮纸封面上的文字:“一九九一年十月三日北京”。烧毁了这捆心血之作,我将一无所有。格桑,去找你母亲呀!土登把头从窗格子里伸出说。我像鸟一样飞去。母亲来了。她的脸上洋溢着光彩,动作干净利索。母亲把绳梯放进窟窿,很快就下去了。火焰贪婪地舔着母亲的双足,又在她的脸颊上跳舞。阿妈,火,火,我说。母亲含笑如花,云一样飘袅而下,融入到熊熊的火海中。许久之后,洞口冲出一股焦糊味,十分难闻,让鼻子都要爆裂了。火看来是灭了。母亲黑手黑脸地出来了,怀抱的牛皮纸安然无恙。我禁不住欢呼起来。我对母亲跪拜下去。向菩萨磕头呀,母亲说,对我磕头,可承受不起。阿妈,你知道这书比我的生命还值钱呢,生命的珠玉在里面……母亲打断话头说:我知道,孩子,不过我要告诉你,这里面的文章卖不了一个子儿,由着你玩耍,算是游戏人生吧。我十分惊诧不安。又被母亲的深刻和超然所震撼,心里也变得坦然明亮起来,甚至哼哧起小调,表达我的欢愉。早已消失在尘间的牛皮纸里发黄的故事在我心中演绎开来……

索朗仁称被押解到了省城。

索朗仁称是白朗土司第十二代。也是河谷里最大的“长官”。他是独子。白朗家族独子单传到他这辈已是第七代。这使他的生命显得无比金贵。延续大家族的香火是天大的事。在那些独子中,有九成是孬种,或痴呆,或胆小,或优柔寡断,历来被人们所耻笑。对此,索朗仁称也只是无奈地笑笑,这笑中也隐藏着某种超过生命本身的执著和刻苦精神。自然,他也有独子们的隐秘遗传因子。

陈光在光绪二十三年八月的奏折里说:“奴才前因白朗土司献地输诚一案,情节殊异,现实在情形专折奏闻……”

此时,以仁真为首的村民围住了张继的官寨,“索要”土司。那几日,月儿圆圆轮轮,在天宇中独自徘徊。火铳响起来,砰砰,砰,砰……官寨寂然,大门紧锁,仿佛一座死城。彻夜里有人举着松明火把在官寨周围逡巡。历史的传统中,村民护卫土司,直到土司或窝囊或春风得意地放出来或送出来,然后一切又复归原状。这年的事似乎也在随老路展开……

张继也有罪状:征牛头税、人头税、节庆税、土产税,等等,村民不堪忍受。据说,索朗仁称得到的贡赋逐年减少,很多都流到了张继的手中。

夜色沉沉,山一样大小的乌云聚拢在官寨上空。一条条惊心动魄的闪电,撕裂了钢铁颜色的天空,雷声隆隆,下起大雨。月轮早被乌云吞没了。群众当即散去。

官寨依旧像一座死城。

张继站在屋内。油灯在砰砰的枪声中摇曳。他背着双手踱来踱去。焦头烂额之状让人心酸。他的嘴唇终于浸出一丝狡黠的笑。他有着一张女人意味很浓的脸,长着乖巧娇嫩的鼻子,蹙皱眉头时,才显出一幅阴冷、沉思、痛苦的表情。滂沱的雨浇了一夜。黎明时分,雨停住了。夜渐渐褪色,消融于一片亮光……村寨里传出了鸡鸣声。

桶绳勒着肩头,桶底支在腰肢上汲水的女人出现在潺潺的小溪边。她们放下木桶,汲水,背上,桶与身肢成45度角,女人呈一种优美的弓状,姿势优雅动人。水在木桶里轻轻颠动。一位斜挎着火铳的男人来到溪水边,他手掬冰凉的水洗去一脸的疲惫后,与汲水的女人低声说上几句。女人又与相遇的女人传话,仁真说……女人们洁净、坦然。当海螺的“呜,滴呜呜——”声音响彻村庄时,几个男人出现在汲水的石板台前。之后,越来越多,于是,男人们拥向官寨。

喊话开始了:张继大人,你无故诱擒土司,你即刻向上奏折;张继大人,如果上边不放土司,我们烧了你的官寨……

我们攻打你们,让你屁滚尿流!有人喊道。

轰——男人们笑了。

城堡里人影晃动。与官寨遥相对应的村寨里,炊烟袅袅升起。

灿烂的正午时分,张继传出话来:我张继是大宪委员,我们都是大皇上的百姓,不可胡为,我即刻上奏。

黄昏,几个头戴礼帽身强力壮装备精良的男人加入到村民的队伍中。仁真欢迎他们,擂拳痛打对方的肩膀,说:好汉,是一条汉子!他们是从贡布村来的。

几天过去了。依旧没动静。仁真开始火了。村民也显得疲惫沮丧,然后转化为愤怒。那几个汉子却显得快乐豪爽。他们表演武艺,讲述他们久远的征战历程,风流韵事。队伍里有了笑声,欢乐洋溢开来。这是一群不像“叛兵”的叛兵。

一位汉子说,应该这样吼:张继老狗。

轰——人群中爆出笑声。

一村民趁着夜色逃走了。而更多的人把这些日子作为消闲来享受了。反正农活也干完了。其中一位戴礼帽的汉子说:相机妥协。其他几位和有些村民也随声附和。他们似乎正在丧失削官头的勇气了。

仁真蹙紧眉头,尔后又释然了。

阳光照耀着低矮的土屋,照耀着碉堡般的土寨。这河岸的山野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寂寥、恬静。

四天后,已完成了调兵遣将,武装精良的衙门各路土司包围了仁真他们。砰,砰砰……火铳声此起彼伏;啪,啪……嘘……的俄多(抛石绳)声,撕开空气,飞来砸去。村民一批又一批倒下了。“援兵”一到,戴礼帽的男人冲向仁真,要缴他的械。仁真怒发冲冠,身上横生出千钧力气,他挥拳猛击,扬臂踢腿,那些人轻飘如叶,在他周围飞来掠去。然而,面对力大如山的仁真,他们也英勇无比,前仆后继地冲锋。一位强壮的汉子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仁真的双腿,另一位从背后扑上。仁真猛地抽出腰刀,左右刺杀,又有几个人像饿狼扑了上来。这时,仁真将刀子对准自己的心窝猛扎……

索朗仁称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仁真死得惨烈。剥下的人皮,楦草挂于官寨墙头。阴风凄凄……

索朗仁称住在自己的宫殿里,他觉得自己日渐像个温良的狗,有时又像个岁月中茫然执著的苦行僧。他的神情阴冷而孤独,眼里飘逸着超过生命本身的某种无助的迷茫……

清净了内心,智慧的太阳冉冉升起

我从梦中惊醒了过来。那不是噩梦,我的心却怦怦直跳。遥望星空,星斗满天,银河深邃无比。席地而睡的人们鼾声阵阵。那突壁石崖依然墩坐在林海中,庞大而沉闷。黝暗的青冈林中时而传来风涛云声。然后是无边的寂静。我为自己的梦脸红起来。幸而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我是表里不一的人么?在潜意识中我也有着那样的野心吗?我这样拷问自己。但是,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没有。我内心是坦荡的。于是,我转而惊奇地问道:为什么我做这样奇怪的梦呢?那梦如此清晰,让人难以忘怀。我辗转反侧,天大亮了,才得以入睡。

这事发生在高山牧场。那时我们一家人都上山,在山林中住下来拣松茸。自从松茸走俏日本市场后,拣松茸时期就像个农忙季节,男女老少都忙于采掘、倒卖。阳光交合着雨水,土地是菌子湿淋淋的温床呢,林中纷然出世的孩子们——那一朵朵松茸,都闪耀起金黄色的光环。农人看着风调雨顺的,情不自禁地说:天在下钱哟!我假期回家,与家人一起上山拣松茸。那梦突兀地出现了。这是神灵的昭示,还是鬼怪的愚弄?从此以后,那梦像个秘密埋藏在我的心底。我连母亲也没好意思告诉。几年以后,梦中显现的一切竟然都成了活生生的现实。这使我感到宿命般诧异的同时,最终打开了心智的另一扉窗子。我几乎相信:在净土,我们清净了内心之后,智慧的太阳会冉冉升起……本来紊乱的梦也可以成为生命的另一双翅膀或一朵娇艳的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