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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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父亲的牧场(1)

大山总是读不够。莽莽苍苍的群山,深切的河谷,铺排在天地间绵绵的森林,以及如海浪簇拥般草丘的世界,人在其间何其渺小。我总是充满了一种敬畏的心理。藏人深信,这些山林河流间是有神灵居住的。大到护佑整个河谷的岗普神山,小到村庄的山神、家神。我在人世的最初岁月是在定曲河岸大山中度过的。定曲河是金沙江的支流,是大地真正的血脉之一。它是自由的,清澈的,圣洁的,它的躯体还未遭受破坏——当然在疯狂的圈地运动中,它也将难逃厄运。此生,谋生的职业像一棵树,被它无形的绳索捆缚了,我们终日像没头的苍蝇,庸碌飞舞,怎么也落不到广阔的大地上,自由无疆地行走和驰骋了。我与大地亲密无间的时候是多么稀少啊!刚参加工作时,我到父亲的牧场上看望他,陪着父亲度过了十余天,那便是我对于高远牧场唯一一次亲身远足啦。

父亲经营着几十头牲畜。父亲的帐篷搭在吉央湖边。那幽蓝的海子是一个神湖,深不可测。蓝天、白云、草地、牛马倒映在湖中,让人觉得天地同为一体。那里,有许多憨态可掬的雪猪子(旱獭),它们每天钻出洞口晒太阳,走路晃晃悠悠,它们习惯将身躯靠在后脚上,露出腹部晒太阳,时而用前爪挠痒。有一次,父亲的邻户洞工家的阿绒拿来了枪,让我躲藏在一块岩石后,射杀那只懒洋洋晒太阳的雪猪子。我屏息静气,瞄准,当准星与雪猪子合为一点,我的食指正要勾动枪机时,阳光正好照在它腹部的毛丛中,幻变成一片油浸浸的光芒。我突然从心里升起恻隐之心。我为何无缘无故杀一只生命呢?瞬间,我把枪眼瞄准到它侧边的一块青石上,手指一勾,枪“嘣”地一声巨响,枪的后挫力在肩膀上狠狠一击,然后升腾起难闻的硝烟味。你打到哪里去了?连一根毛都没有打到。雪猪子咕噜噜溜进洞里。铅弹在石头上留下了一个新鲜的凹痕。差一点打到了呢,我说。阿绒大笑:不知道害羞的人。我为自己内心的决定感到欣悦。我知道,这是因为生命平等的信仰之花绽放了,更是自然和谐和美的无声启示了。晚上,我和父亲坐在帐篷里,迎面是从门帘里吹进来的微风,从天窗里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酥油灯的微弱光明和灶里的火光,使这个家充满了清凉的温馨。而寂寥使我竟然想到了恶作剧。我对父亲很郑重地说,你需要啥我都可以想办法买来。那时,家里穷,钱十分拮据。父亲相信了。父亲说,需要一双雨靴、高压锅、一条皮裤、还有雨衣……我的孝心让父亲有些感动。于是,我说话了:我给你说,阿爸,卖一头牦牛可得350元——(我给父亲一一计算),你看,想买的都买回来之后,还剩余100多元呢。父亲狠狠瞪我一眼:如果这样,谁让你掏我的口?谁要你说,自以为是。是的,那时的我真的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长大后,我为此愧疚了很长时间。父亲的早逝更让我因未尽到多少孝心而遗憾。在村人根深蒂固的观念里,牲畜的数量是财富的标志。更深的因素是:人不能轻易杀生害命。

“它”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小伙子

有一次,嘎玛列珠活佛举行佛事活动。他所居住的神山上人山人海。在七天的时间里,人们陆续通过了“颇瓦”。那一天,太阳高照,列珠活佛要到信徒中灌顶。当他下梯子,走到院子里时,一只盘羊越过栅栏冲到院里来,在活佛面前像人一样跪下了——前蹄跪地,头垂在胸前,眼里似乎闪着莹莹泪光。活佛走到它面前,像面对一个熟识的人,说:“你来了,你还是很守誓嘛。”于是,嘴里念诵经文,将缠在左手的佛珠取下,戴在它的脖子上。它像听懂了经文似的,头温良地埋在胸部。活佛念完经文,举手起身,佛珠从它的毛发上“沙沙”地掠过时,它全身颤栗起来。然后,它倏然起身,面对着活佛,似行注目礼,待活佛走出院子时,它的全身又充满了野性的勃勃生机和力量,一跃步,轻松地跳过栅栏,欢快地向着山林跑去,很快消失在青冈林中。许多人目睹了这一奇景。人们啧啧称奇。晚上,有人向活佛问起这桩奇事,活佛就向信徒们讲起这只盘羊的故事。

那时,“它”还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小伙子。活佛那一世的名字叫白玛多吉,法力十分了得。他是河谷众生的精神庇荫者,为生者祈福,引领死者往生善道。活佛在河谷有一千多个徒弟。那时,“它”家十分贫寒,那贫寒像一个伤痛,“它”小心地捂着藏着,生怕被人揭开。因为贫寒,他的恋人拉姆被富裕的邻居赤称娶走了。这犹如晴天霹雳,把他的世界撕裂了。他与拉姆情深似海,早私下约定终生相守。赤称的祖父是百户头。让自己的孙子娶河谷里一朵花的命令,如同山顶滚下来的圆石,谁也不敢抗拒。赤称的父亲已是五十多岁的老头了,然而身体还是很强健,再加上富裕的生活,滋长出不愿老去的野心和霸权。儿媳妇像娇艳的花时常撩动他的情欲,如花蕾含苞欲放的风情让他有一种再回到青年时的冲动。有一天,儿子不在家,他趁着酒性钻进拉姆的被窝。拉姆失声惊叫,把老母亲也吵醒了。于是,丈人尴尬地摇晃身子站起来,嚷着口渴,要水喝。拉姆在被窝里蜷着身子压低声音抽泣。有一天,当他的伙伴赤称说出他父亲见不得人的事情后,他极为愤怒,骂赤称的父亲是畜牲,竟然要夺儿子的老婆。他觉得有一把刀把自己劈成了两半。痛苦弥漫到血液,血液里燃起火焰。他颤抖着问赤称准备怎么办,赤称摇头哀叹。是啊,对父亲又能怎么样呢?他对赤称说,那我来想办法。而他的心思,赤称了解吗?他不清楚他和拉姆的恋情。赤称很感动。赤称攥住他的手,说:你真够朋友,我说出来就好受些了,你千万不要传出去。不会的,那畜牲,他狠狠地说,手在微微颤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躲在赤称家前面的一个路口,当赤称的父亲出现时,他举起斧头一下就把老人砍死了……村人发现老人奇怪地失踪了。如果没有发生凶杀案,那件丑闻将掩埋于岁月深处,除了当事人之外,河谷里没有几个人会知道。后来,面对痛哭的母亲,赤称终于说出了凶手是谁。

多年后,列珠活佛在庞措神山上修行时,他悄悄地出现在活佛面前。他要求经学法。他杀了人,感到罪孽深重;又没能孝敬父母,他要赎罪。他成了活佛虔诚的信徒。他依旧四处流浪,在乞讨到一点口粮后再到深山里修行。遇到问题,又来求活佛点拨。他与活佛有个约定:今生罪孽难消,来世还要做他的弟子,直到修成正果……

金子般的麦子

没有月亮。大地一片浓黑。村庄里的狗嚷嚷成一片高低起伏的吠声。风带着泥土的气息游动于石砌的沟纹。家家户户木格窗里泻出柔光,传布着家的温馨和亮丽。黑桃树在风的絮絮叨叨中变得像老祖母一样衰老而又慈祥。

“曲珍,曲珍。”四下里仍寂静无声。

阿木抓起一把石粒,扬手撒向窗子。石子打在窗板上嗒嗒脆响着,又纷纷落下。

“听,他来了。”父亲说。

木窗打开了,一束强光“哗”地扑了出去。

“哎,谁呀?”母亲还是问道。

“是我,阿木。”院子的黑影堆里站起一个男人。

母亲去开门,阿木舅舅就微佝着背进屋来了。

我的上下眼皮直打架。肚子却一刻也不安宁,咕咕直叫。饥饿的感觉揪人心躁。弟妹们哈欠连天,也仍不甘心睡觉。怎么睡?“阿妈,我这是空口袋。”大弟阿措用双手把肚皮拍得响亮。祖母和母亲辛酸地笑了。父亲直叹气。阿木舅舅摇摇头,说:“走吧,阿列,拿上皮口袋。”“这,阿木啦……”父亲犹豫着。

“走吧,啰唆啥?”

阿妈连忙用裙襟将泪水擦掉,一声哽咽吞进肚里,脸上强露出一丝笑意。祖母感激地对阿木说:“阿木,千万要小心啦。”

阿木和父亲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出了门。他们择阴影处而行,飞快地从一丛阴影钻入另一片阴影。身手灵活,动作迅捷。他俩终于走到打场门口。阿木从口袋里摸出残梳般的钥匙,插进锁孔,“咔咔”往上挑几下,藏锁打开了。

粮仓里堆满了公社鲜润的小麦和青稞啊!那熟悉的谷物气息使人晕醉。他们自己饥饿的胃也胀缩不止,身上滚过快活的战栗。他们敏捷地跃进粮仓,禁不住坐在粮堆里,大口大口喘气。

粮仓里传来欢快的毫无顾忌的笑声,以及互相擂拳痛打对方的声音:

“娘的,金子般的麦子啊!”

“是呀,宝贝。喂那几只小鸟,他们会乐死的。”

浸没在浓郁麦香中,浑然忘我。他们将小麦挖进皮袋,麦粒从袋口滚下,发出“咔热咔热”的声音,犹如仙乐一般动听。皮袋很快填满了。“噫,闭嘴!”阿木将右手五指撮成一团说。两人的心怦怦直跳。整个世界陷入黑色的宁静深处。连岁月都仿佛凝固了。木门吱吱地在风中怪叫。“是风声。”父亲说。“走吧。”阿木说,他的脸从黑夜里浮了出来。

“好吃,快起来吃吧,小鸟们,咕咕,咕咕咕……”母亲唤鸡般将我们叫醒。我们乐坏了,一把把抓起炒麦直往嘴里填,直到胀痛、哽住或吃着吃着便睡着了。家人和阿木舅舅含泪笑了……

阿木扛一把比他还古老的锄头走向定曲河岸。

河岸生长着一排苍老的杨树。从杨树脚下伸展开的是大片大片的麦地。绿油油的青苗在风中飒爽摇晃。河岸浸透了一种超然永恒的宁静,无声无息,只是偶尔觉得定曲河的咆哮声如同踩过梦境的虎爪声,令人悠然而醒。河对岸挺拔伟岸的是岩石码成的岗普神山,威严、慈祥,在缄默中吞咽着河谷村庄的悲喜欢忧。你这村庄之父啊,怎样坐化于岁月的河中,不动声色?!子孙们用残梳般的手指能捻顺你悠远的梦和纷乱思绪么?

猛然,一种苍凉的声音滚过村庄上空,然后是它飞翔的声音,在河岸回荡。

雷声么?

不。是地牛呢。哈哈。什么东西?

人群中出现了各种猜度。而终归一片迷惘。

牛啊,嘎白牛啊!那声音却在阿木的心里掀起了情感的波涛。

太阳的金光浸撒在河谷,也没入清澈流水潺潺的流动中。阿木穿过杨树的阴影走到了手掌大小的自留地里。一群来自神山岩洞的野鸽纷然掠过头顶,微澜起有些凉爽而又温热的风。

嘎白牛啊!

一群孩子睡眼惺忪地穿行尘雾走进了校园。“叮叮,叮叮叮”,欢快的铃声告诉人们学校开始了下午的课时。很快,从教室里传来朗读的声音。老师举起教鞭在走动……

太阳如火球喘息着爬到了山顶。休息片刻后,它跌落到岗普山后了,这时,一声悠长的哞声又清晰地传来,声音苍凉浑厚,余音不绝……如凄惨的哭声,揪人心痛。这分明是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嘎白牛啊。阿木怔住了。嘎白呀!一阵寒噤从头顶而下,炸过五脏六腑。嘎白啊!

阿木在哞声中缓缓倒在了田野里。青葱的麦苗晃荡着遮住了他微笑的面孔……

具备穿越两座珠峰的巨大天赋吗?

我成了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雪域的,中原的,国外的,天上人间地下的……那样多的书本中,尘世间,在寂然寥廓的时间和山水里,都隐藏着一个个隐秘而又无比绚丽的世界!多年后,当我终于成为了一个喜欢聆听文字行走在天地间跫音的歌者后——那当然是后话了,我染上毒瘾般没日没夜地浸没于相对于活生生的现实是虚无的却又那样生动的“另类”人生之中。我变得茫然、混沌,活在似醒非醒之间,于是,我在同伴中获得了“白日梦者”的桂冠。不知不觉间,我的心里也长出许多人物和故事来。有一天,想讲故事的欲望变得亢奋,我张口讲述时,杨老师说:你想做歌手吗?要做就做天下地地道道的歌手,你的歌声里要有泥土、阳光和土地的质朴情怀,不过……老师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怎么?我问。老师说:你要穿越两座珠峰啊!两座珠峰?是,两座,另一座就是藏传佛教文化。我愣住了:那我具备穿越珠峰的巨大天赋吗?老师不答,尔后说:从故乡出发,关键是一个“心”字。

我把头转向故乡,久久眺望,直到眼睛酸胀才收回目光。村庄的人和事行进在岁月中,似乎无穷无尽,那是我一生挖掘叙述不完的啊。我举头望月,一片流光般的银带把岁月串织起来,把我和故乡系连在一起了。

阿口登巴眯着那双小眼从岁月中缓缓浮现到眼前。这个著名的寂寞的人物是雪域历史的一面冷镜。至今,民间还在怀念他。他使冰冷的历史温热起来,使人间有了些许暖色。他是雪域腹地的一蓬火,是跳动在高原血脉中的一汪热血。

祖母是讲到自己孩童时辛酸饥饿的故事时提到阿口登巴的。我的祖母还振振有词地说:阿口登巴是这里的人,因此这里才叫“万绒(威望高之意)”。祖母说,村里的人们以刺树的红果山上的青冈果充饥,红果还可以磨成吃起来哈口的粉面,也可以搅糊粥吃。祖母说:菩萨啦,那时的青稞多么金贵!

故事是这样的:

阿口登巴落脚在麻让。他的粮袋子空了,抖不出一勺糌粑。他只好向庄园主借三碗糌粑。庄园主从袋子里挖出三碗糌粑,倒进了阿口登巴干瘪的口袋。阿口登巴吭哧吭哧直喘粗气,他把袋绳拉开,将舌头伸得老长,像狗一样把脑袋扎进了袋子,一下子把三碗糌粑舔个精光。“登巴,你听着,秋收后你要还三袋糌粑的。”“啦嗦。”登巴答道。他咽下嘴里不断冒涌的唾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