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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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幻视之镜(2)

梦魇缠上他的心

刀吉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他的父亲是村支书,因此他家总有一些当时很稀缺、令我们感到十分新奇的东西。用那些东西,我能够制造出不少的玩具。比如,用铁丝做成弹弓夹,用塑料布做键子,雷管引线引发爆炸,机器的轮子当圆轮……总之,能变幻出许多花样;再加上一些用土材料创造的东西,它们构成了童年的玩具世界。现在回忆起来,除了遥远的甜蜜外,更多的是一种后怕。那时,我们不懂雷管的厉害,把雷管含在嘴里嚼着玩,幸而被大人及时发现,从嘴里抢夺而去;我们还用锄头在石头上砸过雷管,可能是由于雷管过期发潮之故,雷管没有爆炸。后来,邻村的一个男孩玩雷管,炸断手指头,血淋淋的画面逼到眼前——那男孩痛不欲生,哭闹挣扎着,被父亲抱在怀里,带到赤脚医生面前,我们才真正感到了恐惧。那小小的雷管中竟然藏着如此大的魔力和威慑,是我们未曾想到的,也觉得不可思议。之后,我俩收敛了这个危险的游戏。然而,总究敌不过越来越强烈的诱惑,我俩在村边的土包上升起一堆篝火,木材燃尽只剩红通通的火炭时,便把雷管埋了进去,并在火堆上压上层层片石,然后逃窜躲避,像那些电影里的战士一样,伏在岩石后面。惊心动魄的声音在等待中仍没有出现。于是,一人拿一根木棒,蹑步向火堆靠近,准备把它埋得更深一些,哪知,离火堆十步之遥时,可怕的声音惊天而起,石头纷纷飞向空中,仓惶中,转身逃跑,这时,石雨潇潇而下,一块石片擦过我的耳朵,打在岩石上,击起一缕火星,我感到耳朵火辣辣地痛。那一天,村庄里,每家屋顶都落下了石弹。有人还以为来了地震呢。我俩的举止轰动了村庄,两人被大人狠狠揍了一顿。从此,他家的雷管被父亲锁进了箱子。于是,我俩“转行”偷果子,去安套索,在院子里设陷阱猎麻雀……童年的时光无声无息地流逝,身子骨像苗木一般拔长。人像小动物野性十足时,我们被父母吆进学校。就这样,两人形影不离疯野的岁月在人生中闭合了。我俩各自在自己的班上学习。他比我虽年长三岁,我却比他高两个年级。他很鄙视我矮小,又对我的得意神气十分不满——老师分班时,让我跳读到高年级。后来,他也到县城读了中学。初中毕业之后,参军去了。不久,他开始发福,身子长得溜圆,像装满青稞的皮口袋,像肥硕的萝卜。不知是谁给他起了“萝卜”这一汉语绰号,很快就传遍了河谷。他只得接受了这顶“桂冠”。那时,他的父亲已经没有了权利,可是肠子里仍充满了计谋。他参军期间回来探亲,他的父亲便大肆宣传儿子是汽车兵,回来后可以找到工作。这让村里的退休干部动了心,答应把女儿许配给萝卜,两家订了亲,并决定在他退伍之后举行婚礼。退伍之后,婚礼如期举行,“干部”却无影无踪……生米已成熟饭,流水汇入水塘了,日子还得过下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并不是汽车兵,他属炊事班,养猪的。回来后,有一次,有人让他开车,他坐上去后,不知所措,说手生,忘了。别人把汽车发动后交给他,在学校坝子里,把车开得弯来拐去,还差一点撞墙而出。村人便知道了底细。

许多年后,他到县城时来我家。他还是胖得像萝卜,走路时,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抖动,走急了,气喘吁吁。他的左手和脸上是烧焦留下的伤疤。他与一个人贷款买了一辆东风牌汽车,合伙做生意。有一次在运货途中,汽车从陡崖上翻进了山沟,两人都被烧伤了。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把命捡了回来,却落下了心脏病……

那一晚,我住在里屋,让他在藏式坐床上睡觉。半夜,我听到“崩”的一声,他惊恐地尖叫:“掉下去了!掉下去了!”然后,阒静无声,唯有黑夜虚无而空漠。我点灯到外屋:他蜷缩成一团,正睡在地板上呢。我将他叫醒,他木然地睁着眼说:“我掉下来了?”起身,急急忙忙地收被睡到床上去了。梦魇又要缠上他的心了。

那惊魂的翻滚而下的恐惧在他的心中永远地扎下了根子。我还听说,天黑之后,他不敢独自一人睡在自己的家里……

屋子里充满了禅意

有时,我感到自己也有某种修行的必要,像那些高僧大德。欲望纵横驰骋,实在是太过无度了,你都觉得无法驾驭它。这时,智者们的言语像清凉的风,让我在混沌中窥见明识的光芒。高山流下的水珠多么晶莹,那流水像白云编织的哈达。

智者说,人类从来不曾是大地之外的异类。这与我们时常听见的“天人合一”可谓“殊途同归”。由此,我想到都市的楼林厦丛——这些人造物也能幻变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吗?像手术时忘在伤口里的纱布,天长日久,它也成为肉体的一部分了。固然,它是异类的自然,却比自然界更加“自然”和“霸道”,生活其中的人们难逃水泥钢筋森林“魔爪”。蚂蚁般密集的人群,流水似的车流,以及可怜的稀有的纯自然之物,构成了都市特有的景观。于是,我从另一个视角窥视到都市人的心性了。“森林”赋予他们优越感,也不断繁衍旺盛的欲望、浮躁的空气,教会各显神通、各怀伎俩的生存之道……——因为大厦与天比肩,争相搔首弄姿,光耀着造型、高度,炫耀物化的财富。如今,这些森林还在蔓延,突兀地向上暴长,就像人心里不可遏制的欲焰。在城市和大山边缘的小城里生活,我的自然之物以高峻清朗的雪山和滔滔的河流为主体,再缀之那些从城市里学来的鸽巢般日益繁密的大楼。然而,天空高远而深邃,白塔幽幽,经幡猎猎,天地和人心之间不曾有过太长的距离,更谈不上背叛和诅咒……我这样揣摩遐想着,内心里像漏进了智慧的光芒,暗自沾沾自喜:我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学会用自己的眼睛说话了,如果可能,我要成为民间的文明内部的发言人——而不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城市人。从根子上生疽就会天生侏儒,再繁茂的林子都将了无意义。我们虽然缺乏自给自养的能力,身子被职业箍住,躬身驼背如龟一般行走,但是,我们的心灵应当没有紧箍咒,它要自由地飞翔、歌吟。像高原的鹰,要有雪山之志,鹏天之举。站在极地的高处,我们的视界天生比都市人高远,从青藏的大山大景中走出,又向智者学习并修持过灵魂之道后,胸襟和思考也应当更加博大深邃……

清风里送来的凉爽雨意,一缕缕从窗帘上流淌而下。屋子里充满了禅意。我从七楼的窗户里探出头去,天空在我的眼眸里宽广而明亮,白云透着阳光,闪耀着蔚蓝的光芒。

我的心灵像晨光

村庄在晨光中一点点苏醒过来。因为雨露而起的雾帘如裹卷的唐卡,从山头拂掠而去,土地弥散出一股清凉的味儿。曙光是倏然间把残余的黑夜吞噬的。各家各户的房顶上,桑烟陆续升腾起来,向着空中袅娜起舞。清晨烟祭神山——这个断了许多年的传统恢复了。在松枝吱吱燃烧的艳艳烈焰里,透出松枝好闻的香味,糌粑味儿。村庄上空烟霭织网,金光终于乘着日舆奔泻而来。于是,河谷里盈满金灿灿的光波。人间的脚步沓然纷乱,背水的,吆牛上山的,去砍青冈柴的,在田地劳作的……仿佛光芒与人世合着节拍,那金灿灿的光芒像刚被煮过了,渐渐褪变成一片粼粼的银色世界。美丽的村姑一边劳动一边唱着山歌。她的笑靥真挚动人,身子健壮丰满。那些高大的康巴汉子走过来像一座座雪山,粗犷、豪爽、热情似火,“眼里是圣洁的太阳,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

——这画面是否充满了诗情画意?

那样多文人的笔下,高原像世外桃源,像没有忧愁的乐园,被太多的赞美充斥,并呼唤回归这样的净土。似乎他们可以完全放下心中隐秘的优越感,抛弃丰裕的财富和现代人的“文化”,融入到农人牧民中来,可以汇入到高原生活里。然而,文字之外,作者的目光往往是俯视的。村庄卑微渺小,虽然作为“风景”可以玩味,但是更值得同情。今天,我可以说,那些文字只是梦和美的片断,它有着不真的虚假面具。他们是站在门外看风景,那些文字是在好奇、猎奇或回归自然的指导思想下诞生的。他们需要这些素材拓展“题材”,提升名望声誉,也需要获得更大的金钱回报。所以,你也不要苛刻地责备:他们无视村庄内心的隐痛,农人生活中的苦难,以及最真切的欢乐和忧愁。文字下的村庄截取的只是一个切面,镜头拍摄的只是一幅幅美丽的画页——而真实的村庄把自己隐蔽起来。见多识广的它,把外来采风者希望和想象的一面呈现出来,走向“想象高原”。不必对城里人苛责,不要对惯于玩弄技巧吟颂风花雪月的文人太奢求,他们也需要名利,需要谈资话题,需要成就文字的风景啊。

于是,我看见了一条难以逾越的沟壑,听见了各种噪声、悦音。像梦和真切的现实,它们属于不同的世界,迥然有别。连那些从民间走出去的歌手都离他们而去,变得与城里人毫无二致了,村庄还能奢望什么呢?

城市与大山最终能弥合成一体吗?

我的心灵像那晨光,在一点点觉悟的明亮中感到了缕缕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