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村庄,故乡还停滞在童年最初的记忆中,像初恋的情人,依然清晰。它是我们完整的精神原乡啊,永远地散发出缕缕生命的气息……
流云来了,它就要开口,风却迫不及待地奔跑。她们是一对不和谐的搭档。阳光来临,心灵不老。春天又一次降临人间。绿色的波浪翻山越岭,走平原,穿河流,用她最年轻的色彩浸染世界的面孔。姑娘情窦初开,小伙子青春萌动。白云歌唱起来。当火热的夏天铺天盖地之后,万花在大自然的舞台上争奇斗艳。这是万物的盛典,是大地的爱情语言……
秋天将至,诗人感到了寒意;
冬天将至,游子的脚步向着故乡伸延。
儿子呀,多少人间的故事其实简单到可以用两个字归纳:盛衰,祸福,或者,悲与喜,爱与恨。母亲说。
我多么想倾听来自雪域净土的回音。然而,满耳是旗帜般猎猎的语言,像鸦噪般鼓动的口号。有时,我不无偏激地想:官场是追名逐利的角斗场啊,阿谀谄媚和哦哦的吠叫让多少人陶醉其间。那些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人往往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年轻时的我们曾满怀激情,稚气未脱,在心中勾描多么美丽的画图。当我穿过云雾烟尘,最终洞悉它的秘密之后,心中泛起丝丝凉意,脸上荡起自嘲的微笑。我暗暗为自己叹息:我怎么没头没脑地来到了这里?歌儿好唱,文章好写,旗帜好举,而蛊惑和虚饰恰好藏在里面。藏族谚语道:声名大的地方没内涵。终于,我学会“欣赏”满天飞扬的激情口号和锦绣华章,在“凯歌”声中,我的脚和心安实地踏在大地上了!我重新开始学习、说话、走路、思考,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语言,眼明心亮地走路,不断耕耘、开悟,梦想成就一片明净的天空。
所以,我聆听大自然的风霜雨雪和大地深处的歌声,聆听智者的开示,再谱写每个真实灵魂的乐章。她们应当是我真诚的孩子,是不落窠臼、争奇斗艳的绚丽花朵,是来自天界的美妙音符!
吼 山
举行大会。会上特别介绍了阿沛。坐在前边的领导转身回头张望。我对他眨眨眼。他以为我是阿沛呢。他与我握手,紧紧地。还谈了许多话。你是什么地方的?甘孜?看来那名字在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便改口说:康定。他说:我知道那首歌,我也想去登跑马山呢。是吗?坐在我旁边的真实的阿沛早红了脸。当额头闪着锃亮光芒的领导转过身后,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对阿沛说,看来,我的面相比你好。阿沛缄默不语。
我们去转神山。庞措神山遥遥在望。迷蒙中,我知道那路上是有许多圣迹的。我们没能找到。我们走的是另一条道路。翻山越岭,到了山头,却见湖水结了冰。他们问:这就是你说的海子吗?我没吭声。记忆变得模糊起来。是海子变小了吗?我想:这肯定不是。果然,我望见与天一色的海子蓝莹莹躺在远处雪山的环抱中。还没来得及细细瞻礼,他们就催促下山了。
要考试了。人们忙于复习,做练习题。而我从瞌睡中怎么也醒不过来。万一过不了关怎么办?漂浮着雨露的雾帘在大地上起舞,树木因为润泽显得青翠。人们还跑操,有了一个强健的体魄,他们还想要怎样呢?我在床上辗转,梦境乱七八糟。该去上班了,快起来!妻子的声音在耳边爆响。儿子也跑过来揪住耳朵:肥猪,快起来。我想攥住梦的续篇,眨眼间,梦幻像一缕烟雾飞走了。
每当我在梦境里徘徊时,耳旁总听到“啊嗬嗬……噢嗬嗬……”的吼声,这叫着“吼山”,是要吼出肺里的浊气,吸进新鲜空气。吼声来自因情歌闻名遐迩的跑马山上。每天早晨,有许多人登跑马山,在松林、长廊、跑马坪锻炼身体。而我绵在床上,在朦胧的睡意中,任耳旁响着隐约的吼山声,直睡到光芒穿透眼帘,才姗姗起床,然后慌乱地冼脸穿衣,囫囵吃上几口饭后去上班。我时常神思恍惚地想: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我总是像个虫子好眠,醒不过来?我是一颗遗失的灵魂,眠在了历史中,还是找寻什么来了?我说过康定是个幻美之地——它从来不轻易坦露它真实的现实之美,可是这幻美让人神思悠悠,让人禁不住冲动地去勾勒梦月似的幻境之境。是的,康定已经变得像内地的某个小镇——尽管它粉饰了太多花里胡哨的藏地色彩(那叫着“穿衣戴帽”工程),日渐妖艳起来。
又一次听到吼山声在山谷间回荡,在耳旁萦绕不止。他们吼出了肺里的浊气,却吼不出心灵的污垢——在迷蒙的睡梦中,我不无刻薄地想。
“嗳,是阿木吉美吧?”
“噢,你是谁?”
“想借一点钱,你有吗?”
“你是谁啊?”
“我是占珠嘛。”口气里似乎在责怪我听不出他的声音呢。这分明是家乡人说话的口吻,爽直,还带点霸气,不像个求人者。
“噢,我没听出来,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不觉带出了一丝不满。
“我是在白玛那儿要的号码。请桑珠帮我打的(他的意思是帮他拨通)。我什么时候来取?”又是咄咄逼人的语气。我还没答应,他就要来取呢。
“中午,你再打个电话来。”我说,挂断了电话。
我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方式了。婉转曲折半遮半掩,才是现代的“文明”方法啊。
天阴晴不定,我的道路也在摇摆中时断时续。风儿息了,阳光穿透云层而来。火星冲日的天象要诞生了。火星与地球走得近了。据说,这是六万年中最近的一次了。茫茫宇宙,令我的想象失去了翅膀。无法穷尽那令人绝望的无垠和浩瀚的虚怀啊。红铜色的星球,人类遐想的未来家园,极像莲花生安驻传教的铜色吉祥山啊。劳动的人儿起来了,我还在梦中喃喃自语:我的歌声要醒了,梦儿却苍白了;虚幻的世界近了,我离生活却远了。
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因为心灵有所防备而得以摆脱枷锁,而不再茫然自喜,不再沉入盈盈的满足中。而妻子成了忙人。我开玩笑说:你成了房子的佣人。连儿子也嚷着进屋就要求脱鞋。有一次,因为我和搬家公司的人不脱鞋而进屋,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道脚印,儿子哭嚷不止。我的心灵却安恬实在。命运眷顾,获奖的喜讯也从天而降。尽管我努力让心灵抑压下快乐的自满感,可是,人性中的天性终将无法掩饰,愉悦像沽沽冒涌的泉水,喜难自禁。我明白这是另一种枷锁。我多么害怕自己又一次重蹈覆辙,从此迷失方向。心灵也猛然惊醒:人生中精力旺盛思想充沛的岁月于我们不会太多。将母亲接回身边,她也开始学着适应这小城里的生活了。我暗下决心:上路吧,劳作、开悟,修炼心灵,获取智慧……于是,风儿在窗外静伏下来。冷冷的星光在山顶眨闪着眼睛。夜空多么浩瀚!
惊吓的魂儿飞走了
泽仁罗布(长寿宝贝之意)是我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在村寨,他是一位受欢迎的男人:人有能耐,实在,不轻浮,不耍奸计阴谋,尊老爱幼,善良……总之,他身上有来自泥土的质朴气息。个儿中等,五官周正,长得一脸英气。如黑玉的眼眸像一潭深水,让多少女人沉落其间。可是,他不是一个追艳逐色的人。而那些个子矮小、长得难看的男人们像发情的狗似的,闻来嗅去,四处“袭击”姑娘们,有时强行拉下裙子,将人家蹂躏。村寨里好多姑娘都喜欢他。我们虽然年纪小,但是那种恋爱、喜欢的神采和手足无措的样子,那躲闪的燃着情意的眼光,还是极易捕捉的。
小学时,他本来高我一个年级。后来分班时,老师让我跳班,到他们班上去读,坐在第一排。有好一阵,在数学课上,我如坠云雾,啥也听不懂。他对我始终很关照,在学习和劳动上。毕业后,我们一起到县城读中学,我又与他睡一铺。县上,每遇有人欺负我,他总要站出来保护,像大哥一样。读初二时,泽仁罗布退学了。他就在本村洞工家当了上门女婿。据说洞工家的喇嘛格桑泽仁在谈婚论嫁时,曾许诺过让他读完初中。上门后,谁会让女婿去读书呢?如果考上学校走了,岂不自找麻烦?他的女人比他大好几岁,人也不漂亮,脸黝黑,背也微驼。我很为他抱不平。然而,生活还得继续,日子得拉拉杂杂地过下去……
我考上中专,到康定读书时,泽仁罗布已经当了父亲。我参加工作时,他的孩子已经五岁了。我回村里,他总是要来看我。大家叙旧,谈友情。在村里,他是我始终长久相交的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他爱叫我“下超(房名)汉人”。当谈论到班上许多人都考上学校或招工招干,当上国家干部,我为他惋惜时,他的脸黯然下去。他也后悔。
村里喝过墨水的人很少。多年后,天赐机缘,乡里让他做了半脱产护林员,也算是成了半个“国家干部”。我为他高兴了一阵……
难测的风云还是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他帮沙研家站在柴垛上接电线时,不小心触电,突然间,那两根粗线将他吸了上去,双脚悬空,高高吊在空中。他还未来得及一声惊叫,麻油般的电流滚过全身,只感到一股焦辣的切肤之痛,意识也立刻悬浮到了半空。蓦然间,一根青冈柴猛砸在手上时,他觉得自己虚脱般沉了下去。是沙研家男人一杆猛击,才将他救了下来。他倒在柴垛上,早已昏厥了过去。他醒来时,已是深夜。他感到内心被火燎过一般,火辣辣,疼痛不止,皮肤之下四处痒痒的极为难受。从此,他强健的体魄一落千丈。全身无力,从内心里感到憔悴疲乏。稍做重活,体力便难以支撑。
我们时常玩笑说他是半个人,是发出焦味的怪人。他并不计较,依旧以严肃而理直气壮的口气说:你们谁有本事让电吃上一回?说时,那如墨玉的眼眸中眨闪着调皮的光芒。我们说,一回就半死不活了,够你受的,还不够?历经九死一生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呢,他不无豪气地说。
他是半脱产护林员。只要村民不贪婪无纵,不做得过分张狂、恶劣,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乡上冷清了。干部们回家过春节去了。他每夜到乡政府守夜。那一天深夜,他把设在乡政府的电视转播器关了,走出屋门。在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撒了一泡尿。一边系着裤子,一边朝院墙缺口望去,他看见一个人站在阿色房子背后的核桃树下。谁还在那儿?他想。定睛一望,是拉珍。他的心怦怦急跳。拉珍是去年暴病而亡的。那身装扮跟去年一模一样,肩上还扛着一把锄头。他嘴里念着“嗡哞咋古热白玛斯德红”(莲花生加持的咒语),匆匆系上裤子,一股风在耳边浮动,恐惧中,他朝院墙缺口冲去——那是他的必经之道,那人影也越来越高,也向前走来,冲到墙口时,人影变得杉树那样高,与他撞了个满怀,消失了。他在恐惧中像一缕风飘回屋里。胸中跳动的不像是一颗心,而是一面鼓在敲击,仿佛要蹦出胸外。他把妻子叫醒,让她起来。他找来圣物熏烟,又吞下一颗颗药丸。可是,他自己的魂还是没能找回来。全身发冷,瑟瑟打抖,说话也在颤动。妻子在身旁,让他有了一点抚慰和安全感。他惊吓的魂儿一定飞走了。躺在铺上,身子止不住抖瑟,心儿急跳,怎么也睡不着。他找来绒木活佛赐给他的袜子(在佛教徒看来,袜子是难得的圣物),按在胸前,口念经文,心儿便安贴了一些,也觉得好受了一点。然而,双眼像喷火,瞪得很大,欲爆出眼眶,一丝睡眠的影子也难以缠绵而上。他绝望了,眼睁睁熬过漫漫长夜……从此,他的睡眠极少,时常神思恍惚。心跳时紧时急,没有一点规律地搏动。每到夜晚,心儿摇曳,令他很不安生。恐惧的沸水在心中翻滚跃动。
他问医求药,求神拜佛。家人请了许多高僧大德、降神师、空行母驱祟镇邪,都未能镇伏那紧缠上他的“厉鬼”。他始终没有大起色。一位空行母在他身上抓来刺去,往眼里吹气,在脸上挠拂——说是驱除邪祟妖魔,却只是让他有了片刻的清爽安宁,一点甜蜜的滋味……
他的心病没能根治。他日渐憔悴,皮肤黝黑,泛出一层清冷的光芒……恍惚里,他觉得自己是个行尸走肉,没有灵魂,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