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翻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感到十分后怕。
那天是端午节,据说,儿子吃了别人送来的粽子和一包快餐面。凌晨四五点,儿子闹着肚子痛,要上厕所。儿子挣红了脸,也解不出来。睡一会儿,他又要去上厕所。待天亮时,就这样跑了六七次。第二天,儿子的精神很差,只是闷头大睡。人像落花一般蔫了。只说不舒服。妻子板着一张脸说我不支持她的工作,她要去参加培训。我带儿子到街上,请医生看了。医生不大在意地在肚子上摸了几下,说“肠胃消化不好”。又听我说吃的啥,便开了消炎、助消化的药。那天出门,我把钥匙忘在了屋里。儿子吃了药后呕吐,脸色蜡黄,没有精神。我只好让他在办公室沙发上躺下,他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中午下班回家时,半路上儿子就走不动了,说:好累噢,我走不动。下午,妻子请假在家带儿子。儿子啥也不吃,只是睡觉。偶尔醒过来就喊疼,说不舒服。儿子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依然没有精神,像活力和精气被抽空了似的。就这样,在大意和恍惚中,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十点。儿子的脸颊一片透红,脸、额头发烫起来。还是说肚子痛,只是闹得更凶了一些。妻子说,去看看吧,好像在发烧。又摸摸说,好像不是。最后还是担心晚上发烧,便决定去医院。雨水绵绵,仿佛没有穷尽的时候。挂了号,医生看了说要查血,做透视。心里便想:医院总是变着法儿收费。没料到,儿科医生是正确的。血象很高,达到28度。做透视的医生说,肚子里有积液,好像是肠梗阻。我仍然没怎么相信。医生说:最好住院,马上。因为来得突然,身上只揣了几百元。说明情况后,医院还是让我们先住进去了。转到外科,医生问询后,让儿子躺在沙发上检查。查得很细,问得也很细。在医生的柔声细语中,儿子虽然哭闹,回答却认真起来。医生断定说:是阑尾炎。我无法相信,再问,医生说:最好马上做手术。我们像落进梦里一般恍惚。我憋着劲问:真是阑尾炎吗?消炎不行吗?小小的孩子动手术?医生劝说道:最好做手术,不然再拖几个小时,或拖到明天,那很危险。那医生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黄祥院长。他通知马上准备手术。在说明利害关系后,让我在手术单上签名。我的手脚都抖起来,好一会儿才慢慢镇静下来。妻子抱着儿子嘤嘤哭泣着。那一刻,我们已被逼到了绝境,逼到了无法后退的充满危险的“当下”了。医生们很快到了。深夜十一点半,儿子被抱到了手术台上。我握住医生的手说:拜托了!儿子的生命已经托付给医生了。在一种绝望的心境中,心儿怦怦乱跳,一阵阵颤流掠过全身。像需要一点安慰、靠山,于是,找朋友帮忙。在紧张而漫长的手术过程中,内心翻江倒海,各种可怕的思绪像魔怪一样缠绕到心上。万一……我不敢想,而头脑那样活跃无度,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张惶失措。我请朋友到寺院的护法殿供养一点钱。朋友回来了,说几个寺院都已关门。门口也遇不见僧人。心脏幽幽儿忽颤不止。我急迫地跑回家,净手后,在莲花生大师佛像前点燃一炷香,祈求他保佑儿子平安。莲花生大师曾说:只要虔心祈祷,我就在你屋门背后,随时莅临到眼前。我像惊惶失措的苍蝇,在家和医院之间奔来跑去。坐在出租车里,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没了气韵,像失了血的老妖妇。人的心境也变了。内心深处只剩了对“生命”的祈望。健康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啊!健康,吃穿够用,人还需要什么呢?失去了生命,其他一切都是虚幻,无常,没有意义啊。那一刻,我想:拿我的生命与儿子换那多好啊,我情愿将我的健康给儿子,我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静静的夜色里,手术室里的灯光那样耀目。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心儿忽上忽下地腾跃,思维紊乱得像一锅粥。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黄院长唤我们过去。他剪开了那节阑尾,因为灌脓,臭气立刻弥散开来。那肠道口被一粒小石子堵塞着。医生说,你们拣好,要拿去化验的,再迟两三个小时就穿孔了。因为化脓了,脓多,只好安一个引流管了,把肚子里清洗干净。谢谢,谢谢,手术成功吗?儿子平安吧?你们放心,我们会尽力的,手术很好。那一刻,心儿终于回落到胸腔中它固有的地方,安然踏实了。我们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事后,我们害怕不已:由于不经心,差点误了儿子的性命,再迟三个小时,阑尾就穿孔了,一旦穿孔,危险极大,而如果拖到第二天,那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医生多么伟大,科学多么伟大啊!感谢他们,是黄院长、杨主任、肖医生、麻醉师吉医生和一个不知名的女护士、一个小伙子,是他们共同把儿子生命中的那个毒瘤拔除了。
在重病监护室里,守着插满各种管子的儿子,眼睛盯着屏幕上跳跃的蓝色波纹和数据,我满心祈望一切平安顺意。儿子终于醒了,开始呕吐,将嘴巴里的管子一拔去,电脑上蓝色的波纹升了上去——我的魂儿也陡然飘起来,塞到了喉咙口——数字又回落了下来。儿子安静地睡了。黑暗终于熬过去了。黎明把光明带来了,把希望带回了人间。从监护室出来住到21号病床时,在寺院的菩萨和护法神前为儿子供养了钱,当放生的千条鱼获得自由的生命欢快地游向湖心时,当儿子的脸色变得红润充满生命的血色时,我由衷地欢呼并且热爱起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生命。生命中的爱复苏了。我终于从梦魇中回到了充满爱的人间。我心里充盈了感恩的涌泉!
珍爱生命
珍爱生命。生命的每一天都是宝贵的。儿子突然得病以至于上手术台这突袭的事件,又一次这样告诫我。可是,人是多么健忘啊,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一次次把记忆和往事抛弃。人们只顾把眼光向前推进。然而,生命如常。如常的岁月中一定隐埋着不安分的精灵,某一天,在我们毫无防备时,它会突然跳出来舞蹈,给人猛然一击。蔚蓝的天幕,纯白的云朵,天穹间游荡的风正酝酿新的风云。那“风云”是未知的,是无法测定的。等到它显现,你才能一睹它的尊容。我对生命的奥秘充满了怀想和探测的欲望,感到冥冥之中牵引我们前行的神秘东西。比如,那一天晚上,当妻子提出抱儿子去看病时,一向顽固不化的我竟然没有提出异议,说:好吧好吧。假若妻子也心不在意,听街头医生的话再麻痹一下,那后果不堪设想;在医院里,如果遇到的不是儿科医生而是一个“马大哈”,那事态将滑入另一个可怕的轨道;医生提出验血、腹透时,我竟怀着医生小题大做、是想多捞一些钱的小人之心去猜度;当血象高达到28度,做腹透的医生说得更加可怕时,我们仍然有些不相信,觉得像晴天霹雳般不可思议;住院转到外科,如果不遇到黄祥院长,又不经过他细心检查,并一锤定音及时做手术……我反复回想种种细节,在感到后怕的同时,又觉得万分庆幸。如果遇到的不是他,医生们能来得那样快那样齐吗?手术能那样快吗?或者他也再疏忽大意……我终于毅然地在写着种种可能出现可怕结果的单子上落下名字时,倏然间感到自己把儿子交给了不定的命运,心儿被掏空了似的疼痛。儿子,你小小的年纪,为什么竟然还要上手术台呢?
结局如此美好。手术成功,之后的痊愈也很快。医生担心的肠粘连,伤口感染等都没有发生。奇迹再次凸现了它神奇的一面。神灵在与死亡的较量中,是多么自由自在、身姿矫健、光芒四射,使人间充满了温暖的气息。终于,人心和天地走出了阴影,我们像过节般欢欣……
经历这一次磨难之后,我又一次暗暗告诫自己:要学会珍爱生命,生命是无比宝贵的;要以感恩的心态活着,冥冥之中的她正引导、光照着我们。
不久,生活又转入了日常的轨道。没有风波,没有奇迹。时间无声无息。行走在日益浮躁的人间,我的头脑眼花缭乱得胀大了。时常迷失了自己——像一条盲牛被人牵着绳子不由自主地走,那么麻木,那样滞重,循规蹈矩。阳光刺目耀眼,我眯缝着眼睛在人世间恍惚行走。啊,人生旅程中,那清亮、温暖、金子般的岁月已经掀过去了。我每天懒懒地从梦中醒来,像懵懂的虫子爬起来,头脑灌了浆糊似的迷糊;身子松懈,像精、气、神都被抽干了,每天闲散地上下班,然后窝居在家,守着小小的荧光屏,神思恍惚。心中明慧的窗口悄然关闭。直到有一天,某一件注定的事件突然降临,把人逼入绝境,心灵这才缓缓地苏醒过来。在城市和大山交合的地方,我已经被更多莫名的气息包裹,在潜移默化中迷失了本性。我遁失于茫茫人海,成为一滴最为平凡的浪花。
古老的歌谣翻过高山才能听见。
牧人在草原上身姿矫健。鹰飞雁回,捎来的只有风声和云朵。
青稞下种了?姑娘出嫁了?母亲在转经轮和塔子吧?小伙子是否已经上山?
天空蔚蓝高洁,像高原的湖泊明亮、澄澈。可是,满目的大厦丛林莫非是某个内地城市的一影?如幻变中镜子里的影像。我们是谁?来自哪里?要走向何方?
翻山越岭,涉水蹚河,圣地遥远。故乡在雪山的腹地,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我心中的歌要飘向哪里呢?
道路已经没有办法踅回了。
诗歌,遥远的雪光和清香
时间像河水一样流逝,我的生命也像浪花一样遗失在岁月里了。那些揽月环山之志已然淡去。唯有清风夜夜擦过皱纹起伏的肌肤。心像枯井,守望皓月之下,那属于我手帕大小的一方宇宙。凄凉如银辉撒地的寂寞,没落像霜降夜的漫漫长路。可是,雪域的山水多么年轻啊,像初绽的花蕾,高原的小溪日夜鸣奏着春天的乐章。在森林苍翠的季节里,我怎么突然就老了呢?
啊,诗歌,多么遥远的雪光和清香,你曾是仙女飘莅时浮动的芳馨,你曾是我心中最灵动的火焰,佛祖头上的光环,也是苦寒长夜里的家园。而今,世俗的浊浪滔天里,哪有一方圣洁的净土,让你从容驻足?哪里有一双深情的眸光,让你陶然欢乐?啊,命运之神,你又牵动我的双手盲然行动,你总是背离我的梦想狂奔,踩着我无奈的叹息而舞蹈,你让我陶醉于钩沉历史的珍宝和奥秘。你可否知道,我的灵魂在岁月长河间吟风歌舞,并在星空下留下一行行非凡的诗歌,像刻在石头上的经文,历经百年的风霜雨雪而不灭。是佛的光芒指引我,去追索超越生生死死的最后开悟,最终像菩提的种子,在千百年岁月的起落间绚烂开放……
歌舞的声音从天空消失,大地显得寂寥。舞蹈飞扬起来的尘埃终归回落到大地的胸膛。天色昏暗,唯有几只迷茫的麻雀还在村寨的土房间回旋翻飞。万家灯火相继亮起来。啊,城市中的游子,面对流光溢彩映照的河流,孤寂的身影踽踽独行,心儿却已经远走高飞。风把它不安分的骚动旗帜垂了下来。一个孩子哭闹着,母亲用妖魔鬼怪的名字恐吓,止住了孩子的哭泣,孩子恐惧地偎依于母亲的胸膛,双唇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房,那里,洁白的乳汁曾经像河流一般浇灌了儿女们的成长,而今,它已失去了青春的颜色。一束束灯火温馨了寒冷的长夜啊!
游子的跫音荡漾在母亲的心里。
此刻,诗人躬腰缩肩,坐在书桌旁,他挤榨着属于私人的情感,却自以为写下了一行行厚重的诗歌。文字落到纸上,像花凋谢飘到地上,虽然有一丝最后的残香,却失去了妩媚娇艳。圣人说,雪海中艳丽的花最为珍贵。因为她吸取日月之精华,摄天地之灵气,像雪花般莹洁,像雪水般清纯……可是,世纪末的诗人们哪里才能找到适宜它们生长的土地呢?精神的家园多么空寂,在世间表面繁华的遐想中,许多诗人迷失了自己的眼睛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