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边的林子里乱蹿,摘野果吃,弄得满嘴都是甜蜜的汁液;在河岸的树林里,分两伙人,从两头甩石子追打布机鸟,一直到它再也飞不动了,一头钻入石缝,情急之下,只是把头埋进去,身子却露在外面,被我们活活捉住,然后一把掐死,再剥皮掏肚,烧一堆火烤熟了吃,感觉那肉香脆无比,带入梦里也吃得啧啧有味;更多的时候,在定曲河的浅水处游泳,在林中睡觉,侃小孩子自以为是的神魔鬼怪的故事;有时偷出母亲的针,在火里烧红后弯成鱼钩,从针眼里串上线,垂上石块,挖出肥胖的蚯蚓作诱饵,到河边垂钓,小小的鱼儿钓上后,兴奋不已,用一根细枝穿腮将它们连在一起,拿回家享用,有时也烤在火堆上吃。
有一次,我拿着分得的三条小鱼儿,趁大人们还未收工,偷偷跑回家。取出门槛下方一块石头下藏着的钥匙开门。匆忙把鱼儿剖开洗净后,倚靠着柜子将卡垫竖起来,站上去,从碗柜里找出竹篾的酥油盒,打开,挖出一大块酥油,在一只小盅里用酥油熬煎鱼肉,待半熟了,再掺上水,合上盖子,慢慢炖熟。我喝上了美味的一盅鱼汤。大人们回家,丝毫没有发现酥油被偷过。我心里窃喜。那时候,酥油金贵,有时连喝茶都舍不得放,所以,酥油盒往往放在小孩子够不着的地方。哪知道,正在长身子骨的我像贪馋的猫,闻风而动。
每到夏天的傍晚,灰雀群像风一样飞来,把院子外的桃树、核桃树笼罩得密密麻麻,唧唧喳喳,喧闹不已,满空都是它们的啼声。我们用“弹绷子”射出一颗颗石弹,一只只灰雀扑扑落到地上,而这群家族竟然毫无察觉,也许是因为队伍太庞大了,而各个都忙着独奏吧。这些灰雀肉,大人们都有些忌讳,不吃,我们只得在野外烧一堆篝火烤着吃,每个人的肚子里都落下了两三只雀儿。回家的路上,它们还在肚子里叽叽地叫呢。当一只雀儿发出一声清脆的啼叫,并率先飞起来时,其他的鸟儿随即也抖翅而上,于是,它们像一阵旋风般飞走了。再大一点,我们用石板在院子、村口、田地里,用细枝支起石板,里面撒上青稞, 鸟类一旦踩上枝条,石板便砸落下来,不幸的布机鸟、麻雀就命归西天,成了我们的美餐。捕获到大一点的禽类时,大人也与我们一同享用。有时,用酥油熬煮后让祖父祖母吃,补身子。看着我日益成熟的杀生本领,祖母感叹道:这娃儿的孽力咋那样重啊!言下之意是:长大了,说不定是个恶人呢。
罗布的人生
做了父亲后,我带着妻儿回家过年,泽仁罗布特意来看望。一家人都出去了。母亲打好酥油茶后也到乡上看跳锅庄了。我俩一边喝茶一边饮酒,倒也落得清闲自在。
罗布,听说,你的同伴好多都转了正,你咋落伍了?
罗布沉默了一会儿,像确有心病似的,好一会儿才启口:我没敢奢望,人笨啵。
你咋会笨?乱说。
对你说实话吧,我不想得罪人,都是一辈子生活在村里的,我不想为了上面的工作而把左邻右舍都得罪了。
有啥得罪的?
这工作就得得罪人。谁家修房子,有一方木材指标,不都砍个够?!靠山吃山,村里人还有啥比别地好弄?只有木材。我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面来检查,还得袒护他们,找借口。一旦查出来,还请人家从轻处理。上面的人骂我:你是护林员还是村里人的掩护者?工作上不去,转正自然也没有我的份。
那你不是害了自己。村里人领情?
所以说笨嘛。你看,做了好人,还有人背后诅咒,说三道四。被查出来的还跟我翻脸吵架。有时也想:我何苦做个别人不领情的好人呢?不是说“好很了坏”么?但又一想,村人苦啊,一辈子辛苦不就是为了一座房子么?!真的不忍心查他们。公事公办于心难安。丁真就不是这样,所以转正了。
人家是国家干部了。听说很厉害吧?
冬然村每年给他一车木材,一腿牦牛肉呢,拿酥油是家常便饭。
他查起来,一村一户从不放过?收木材或罚款,无一幸免,是吧?
他跟得上形势。怪不得别人。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问。
想通了,我就是一辈子当农民的命。我想辞了护林员的活路,当一个本分的农民。
噢。
院子里,公鸡挣长脖子“噢哦儿”啼鸣,在阳光下透出一种怪诞无常的幻梦之感。
雪山的栅栏打开了,岁月的门却关闭了……
雪山的栅栏打开了,岁月的门却关闭了;故乡的酒已经酿成,村寨的老人却安息了;颂辞正高高飞翔,神灵却安恬离去。母亲哟,儿子出走或回返都是你的心病啊。只有河流聆听你的声音,只有花朵懂得你的心跳,只有道路懂得你的愁肠。母亲,我是你流浪的游子,我带着种子回来了,我带着清亮的风水回来了。雪山的花朵纷纷吟唱开来,鹰翅落下来了,弦子像流水锅庄像浪花沸腾起来了。儿子,你怎么看出雪山的面貌,懂得草地的细语,握住村寨的火焰了呢?是的是的,我的母亲,因为我聆听到你的心语,听到雪域来自天庭的声音。歌者的行囊已经备好,雪山的栅栏已经打开,上路,上路呀!
天上、人间一片混乱。似乎糊涂到不辨是非了。那样多欲壑难填的人,像蚂蚁一样充斥人间。一尊尊金灿灿的菩萨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可是人心里落了火籽。有人竟然把菩萨供奉于屋角的畜圈。古珠分家了,一头住着男人和他的情人,一头住着妻子和儿女。这屋子里每日吵闹不休。看着这混乱的世相,我心潮难平。我想休假,上司却怎么也不同意。我急着回单位上班,母亲便挽留我,总说:再缓一天吧,两个弟弟回来了。扎西,你知道你女子病了吗?扎西说:知道,我要赶回去呢。算了吧,你也再坚持一天,我学着母亲的口吻说。汪甲局长病痊愈了。他为了报答人家来看望他,设宴感谢。在一大堆客套话后,他说:请大家随意挑选吧。车厢门打开了,里面是一捆捆蔬菜,一袋袋瓜果、奶粉、罐头。人们傻了眼。想拿,又装出矜持的样子。有人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汪甲,你在生病期间收了这么多礼物啊?胆子真大。人们好心来看望,我能拒绝?汪甲一副坦荡样儿。有人终于禁不住诱惑挑菜去了。我没有动。我知道,弟弟的女子病得很重,那鼻子从两边一直烂到了鼻根,只剩了一根细丝般的皮肤连接,一动,鼻子就摇摇欲坠。小小的孩子多么可怜。莫非……我让妻子去问候,果然被证实:侄女病得很重,差一点死去了,这几天天天在输液呢。那可恶的小男孩,莫非是魔鬼在支使,他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呢?他手拿一把短剑向我挑衅,我不应战,他也像影子一样跟随我。我想狠狠地打他一顿,心中又没有十分的把握,怕别人说大人欺负小孩。我惊疑不安地在人间行走,行走。我的心和脚儿都变得痒痒起来:我不能再窝在这里了,我该到远方去朝圣,去仲萨寺还是昌台?那两处圣地在我梦中都映像过多次了。但是,我真能成行吗?心中忐忑不安,令人生疑。
天上人间混乱无序,我苦恼地咕噜道。睁大眼睛眺望窗外,如银的阳光曝了一地。
当老板的亲戚
四郎打来电话。久居城市,这才想起,我还有一位当老板的亲戚呢。
四郎长得矮壮,腆着一个酥油包似的大肚子,小眼睛。他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老板了。手戴高级手表,腰上佩着手机、传呼机,他还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吉普车。在人们眼里,他是富态的,高贵的,虽然个儿矮小。有人说,你看那大肚,那气质,那走路的样子,充满了阔步四方的傲然之气呢。的确,四郎眼眸深处燃着一股子精灵之火,眉宇间透出男人的自信和冲劲。四郎的母亲讲,他没有发迹之前,家里很穷,又因为他长得矮小丑陋,在村里是人人瞧不起的角色,连小孩子都唤他“糌粑口袋”。人们哪里想到四郎命里带财运呢。我母亲说:“人就是个命,早就注定了的。如果命里不带,人是没有办法的。”“那因缘又怎么说?”“当然,因缘不到,或违缘,命里有的也会擦肩而过。个人的命都写在自个儿额纹里呢。”四郎最初贩卖牲畜,从牧场买回牦牛,翻山越岭赶到城里或邻省,以高价销售。一来二去,他懂得了生意窍门。先与人合伙,最后独自经营。在世间,机遇像风一样四处飘荡着,遇着合适的对象,那风就成了甘露,阳光一照,开出花朵,终结硕果。如果心灵醒觉早,行动比别人抢先一步,你就得以轻松上路,乃至成就了一番事业。那时,乡村河谷里除了一些外来人外,本地做生意的人极少,因而少了很多竞争。有了一点积蓄后,做生意变得游刃有余,生意范围也渐渐扩大到收购虫草、贝母、麝香等药材,还倒卖铜锅、铜缸、象牙手镯等用品和饰物。像滚雪球,生意越做越大。再后,时代把另一重门打开了。许多外地大商人,包括日本商人都拥进来收购青冈菌。此时,四郎有了不少的资本。外地商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落脚,首先都会找本地人合伙,在摸熟门路、建立关系网、扎稳脚根后,才独自开张。四郎成了首选的合伙人。机缘巧合,他合伙的商人原来是个大老板,人豪爽、守信。几年下来,他与四郎成了好朋友。四郎成了老板在本地的代理,全权处理生意上的事情。他也学会了大生意的套路,自己顺顺当当地发了大财。终于,他比本地商人走得更远,也更富有了。车有了,房子修得富丽堂皇。于是,朋友、熟人多了,路子更宽了。别人竞相攀结的县官也成了他朋友。他还被选为县政协委员。村里、乡里的干部们聚会,都要唤上他。县里,每年年底还设宴招待他们。他越加风光起来,连情场也得意非凡,城里一位丈夫已去世的干部成了他的情妇。那女人不愿再嫁,死心塌地地爱他,要做一辈子的情人。他也就明目张胆地将她纳为“二奶”。妻子大闹了一场,最后只好听之任之,默认了事实。这事一度成为全县的谈资。有人说,有钱,女人还不容易找?还有人说,一个爱色一个爱钱,遇上了呗。
谈到他的生意时,在我屋里,四郎说:我的生意特别顺利是儿子出生之后呢。他儿子生来弱智,长到十岁都说不了几句话。至今依然呆笨愚钝。于是,家人让他当了扎巴,入寺学经。他还说,有一位高僧说他儿子是某位格西的转世,只是,上一世被人施咒放蛊,才导致今生这样的结果。他说,这事儿我只是对你说说而已,从未向外人讲过,一个傻瓜儿子,好意思说是格西的转世吗?四郎说,他每年都以感恩和虔诚的心态,必做法事,点一次千盏灯。
在厚重的史册间,我像一个喜欢闻古旧气息的虫子,每日里出入其间,连心儿都变得苍凉起来。
流水说,历史多么荒诞,它从来不曾留下真实的笔录,而你却这样喜好刨古。
风儿说,人才荒诞呢,比历史更愚顽。
古书上说,雪域是人类之邦,冈底斯山脉、玛庞湖是众多大江大河的发源地,是一块珍贵的黄金之地,比高山更高,比白雪更加纯洁;汉地是黑色之邦,印度是白色之邦,蒙古为黄色之邦。为何这样称谓呢?丧失了用母语探根寻源能力的我只得在译成汉文的纸堆中寻找,智者讲道:印度为上部天神,天神呈现白色,故称为白色之邦;汉人地区为龙神,龙呈现蓝色或黑色,所以称为黑色之邦(这就是汉人自称为龙的传人之渊源?);霍尔地区(泛指蒙古、西伯利亚等地区)为非天,又称为黄人,因而称为黄色之邦。
这是佛教理念在大地上生根之果么?
由此,我想到许多词语莫名的衍变景象。比如:有人说,白色之邦、黑色之邦是根据汉地和印度的衣着不同而来,所以又称白衣之邦、黑衣之邦——到底谁是谁非?“康巴”这个传扬四方、见诸于各种书籍的词,怎么从“康人,康区的人”之本意衍变成“康地”的地域概念呢?而且还是“约定俗成”的?“嘉绒”也被人望文生义地解释为“接近汉族地区的河谷”。事实上,“嘉”——据一位学者说是“嘉木欧曲(即大渡河)”的“嘉”,而非汉族的“嘉”。这样的奇事每天还在不断发生。
穿城而过的流水戏谑道:火热的现实创造荒诞的梦,千百年后这些“创造”要考倒多少白发苍苍的考古者,嗬嗬,那时说不定它就成了“真理”呢。流水泛涌浪花,像脸挂讥讽之笑,它有些玩世不恭地扭动着身躯,哗哗向前冲去……它似乎也在嘲笑我的可笑之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