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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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雪山的清冽落到心上了(2)

许多年后,阿松到城里侄女的身边去了。阿松一直独身。她是在家“尼姑”。阿姨的称谓也是由此来的吧。我不知道阿松青春岁月的情感故事。或许,她本来就是个菩提种子,满心虔诚,满怀爱情,而且始终超凡脱俗。在她身上,你难觅世俗的烦恼。我从没见过她眼里忧郁的影子。苦恼也从未捆缚过她的心似的。比起她来,我们一生求知识钻学问,却没有获得一丝智慧,终日被各种欲望主宰,像负轭的牛马,像不断撞击玻璃的苍蝇。在所谓的“知识分子”身上,难以寻找到修行者身上的那份安详平和自在,更谈不上恒常的快乐。那么,我们的“学问”是用来做什么的?阿松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有人给她几元钱,她都要积攒起来,用于供佛,供养上师,给乞丐。也许,她的精神修炼得益于她的上师。她的上师近乎是个圣人,是世间罕有的“仁波且”(人中之宝)。阿松一直在城里帮侄女带娃儿。她们长大后,她就种菜、喂猪,把一切打理之后,利用每天早晨和傍晚的时间去转寺庙。有了空闲,一手摇经筒,一手捻佛珠,嘴里念诵经文……岁月在她手上在她心间变得清纯了,像一缕不老的阳光。那也是爱,是光芒。

让我沐浴神光,重新上路!

有时,时间的荒芜比人心的荒芜更加可怕。在那本关于故乡下游的画册中,裸露、哑默的苍茫群山,像盐一般被风化的巨石,苍劲的山崖,以及阳光下零星的显得焦渴的树木,它们以一种无言的力量震撼了我。在那堆伏卧如狮的岩石下,标题赫然醒目:岁月如磐。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久违了的荒芜情感。魂气被吸荡走了,久久难以收回。当翻看到画册最后篇幅中翠绿的山林、碧玉般的海子、云涛漫卷的壮阔雪山时,这才感到千万年荒芜岁月之后,雪域依然葱茏着的勃勃生命力,心中缓缓升起庄严伟大的气魄。大地如歌。我们生活在雄浑的高原上,如那荒山秃谷,荒芜了我们千年的梦想啊。在山腰,那些夯土筑就的土屋像一只只爬虫,紧扣着山的肚腹。农人在房前屋后开垦出的油绿绿田地,是大山的诗意花朵。面对画册,我变得恍兮惚兮。于是,故乡的河入梦来了。河岸丛生着高山柏、酸枣树和一蓬蓬水柳野草。我在绿色的长廊间徜徉,我多么想扑进清亮诱人的河流中,双臂拨击如拨云浮月,让河水轻盈地将我载浮起来。然而,虽然在河边长大,我竟不识水性,成为一个茫然的观望者。昨夜,我竟然驾轻就熟,像一条活泼的鱼儿畅快地游来游去。我游到山环那一边才上了岸。无数次痴心狂想变成了现实,我是多么兴奋!这让我想起飞翔的梦。我从高山之巅无障地飞起来,飞翔的感觉那样真切实在,令我醒来后,依然玩味不止。

我被这画册里大山透出的岁月一击,茫然回望,岁月寂寂,青春不再,多少灵性的梦想已经老朽,我们的心比那山水的岁月更加苍凉。歌声里曾有梦,却没有蓬勃生长,青春像晚霞消失在天地间了。唯有等待再生,唯有折戟重来。如果岁月能幻变成一道清亮的小溪,可触可摸,那该多么好啊。圣境在高处。有多少人才能啜饮到智慧的甘露?一幅幅无言的却充满话语的大山画面从眼前流过,它们在摄影家的镜头里活了,变得灵动张狂,那么会表情达意。猛然间,我感到有些羞愧。作为大山的儿子竟然在外来者的画面上第一次懂得了大山的语言,它是如此丰富感人,勃发了生命张力。我意识到:莲花般的天堂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就在我们的心中。让我沐浴神光,重新上路吧!

来了来了,那远行的人回来了。他踩着流水的韵律来了,她牵着白云的哈达来了,它揣着母亲的心思来了。来了来了,吉祥的日子来了。亡灵的超度已经圆满,孩子们的梦正在葱茏,太阳像母亲的儿子活泼金亮了。来了来了,村寨的节日来了。岁月的阴云走了,故乡的道路唱起歌了,妹妹的彩袖飘起来了,吉祥的种子落地生根了。

奇异的天象

污浊之水满盈成一汪水塘,雾霭绵绵地飘浮在上面,像一张幽灵的面孔。浊塘之中,热泉冒涌不止,无数的虫子在水中游来游去,它们相携同行,或者撕咬争斗,直到满身鲜血淋漓,使水塘更添血腥味。水底的草木被淤泥慢慢吞噬,吸进它软绵的肚子里。有一种幼虫在尖声鸣叫。他再次定一定神,睁开眼睛:黑夜伏在窗外,无声无息,却又显得空漠而强大。只有佛前的长明灯给居室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莲花生端坐在唐卡上,神情安详自在。他依然保持跏趺姿势,`双手相交托于肚脐之上,只是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他感到脑海中出现了片刻的空白和寂静。没有尘渣般的思绪浮动。然而,短暂的洁净很快又被浊浪填满了。思潮翻江倒海,不断衍生泛滥,像裂变了似的。正在观察这个思绪,另一个乃至更多的思潮冒涌而上。啊,这是为什么?人头脑里的欲望无止无息,没有片刻的安宁。这是一片广大的污浊之海!欲望之心让人终生劳累,没有片刻的休息。人一生下来,这脑子就被各种欲望浸透,这是人永远摆脱不掉的束缚和枷锁吗?在污浊之海中,挺立起像金刚杵般岿然不动的心性幡幢是多么艰难!他又吐故纳息,闭上眼,走进翻江倒海的世界。他屏住呼吸,这时,他觉得头脑里透进一片亮光,心儿变得敞亮了。倏然间,现出一条洁白的云带,阳光照在云带上发出熠熠的光芒。他努力将意念定格,想让那云带持久地悬浮。然而,一片幽黑的影子飘了过来,他的心又被拽进先前的污浊海子里。他轻声念诵咒语,同时,观想将自己的身、语、意与莲花生大师融为一体。这时,洁净的云带又出现了,一片紫光浸染的莲花从云带中婷婷浮出。那是多么洁净的花啊,纤尘不染,芬芳馥郁。他觉得自己的眼耳鼻舌口都感受到了清凉的气息。这是佛法纯正的象征,是心性不动的金刚。他感到自己周身也浸透了光芒。云带化为牛奶般的白雾,把他包裹并缓缓托升而起,一直飘浮到洁净湛蓝的天宇。灿烂的星辰都在他周围闪烁呢。他觉得自己幻化成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缓缓升腾,终于飘到莲花生的心中,融进一片光芒中,消失了……

他们把整个山林砍伐殆尽。把枝枝丫丫砍净了的木材像吆喝牲畜般,赶到山下。山下的寨子是空的。人们去哪里了?老人与小孩都走了?他们怅然地望着空空的寨子,头脑里一片空洞。这时,更高家的窗子打开了。疯子阿格披散着长发,嘴里哇啦哇啦叫喊着,头朝外从窗口钻出。眼看身子悬挂着要摔下来了,曲扎眼疾手快,抓起一根长杆,举过头顶,伸向窗台。疯子阿格眼明心亮呢,她攥住木杆,像蛇一般缭绕着溜滑下来,直跌到院子里。人们大声惊呼起来。寂静被打破,四处都是骚动之声,仿佛这才找到了自己的嘴巴。

这时,天空中有了奇异的天象。西南天际,一片光亮的云海中出现了彩云织就的宝伞,宝伞四周镀着一层金光。人们感到心底坦亮,内心充盈了一种莫名的喜悦,耳闻柔和的琴声。天空湛蓝,人们仰望着奇特的云彩,有人说宝伞旁边那朵云像狮子,有人说像大象,还有人说看见了菩萨。人们手搭凉篷翘首眺望,神情专注而又虔诚。只有疯子阿格在人群中跳来跃去,嘴巴哇啦不停。这当儿,有个老大爷跪拜了下去。人们目瞪口呆地盯住他。他磕完五个响头后,嘴里念诵着经文说:你们看不见吗?嗡嘛呢白哞哄,宝伞下坐着莲花生呢。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天空。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念经声四起,人们此起彼伏地磕头,也有人激动地哭泣起来……

天空中的光芒渐渐淡去,那片云海向天顶飘散,化为缕缕云絮,消散了。天空一碧如洗,天地洁净……

这时候,一种落寞的情怀绕上了心头。空空的寨子,男人们无心回家守空房。阿格披散着头发向村外的经轮房跑去,她舞动双手,似乎在召唤人们。男人们的好奇心被激活了,他们向村口走去。到了村口,阿格已无影无踪。狗儿在人群中穿梭。男人们听见念经声,像温柔的细流,在天地间潺潺流动。男人们随地而坐,低声念诵起经文……

后来,男人们知道,那一天早晨,他们上山后,老人们像被谁牵引着似的,带上小孩不约而同地来到村口的经轮房里,大家席地而坐,摇动经轮,念诵经文。他们感到一个特殊的神圣的时刻正在降临,一个上天的礼物交到了村寨人手中。

多年以后,村寨的这个奇异现象被一位云游的高僧阐释。原来,那天象正是嘎玛列珠活佛受孕于母体,即将乘愿归来的吉祥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