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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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雪山的清冽落到心上了(1)

坐在宾馆里,窗外,视野的远处是葱郁的大山。一个人落在寂静里。阳光透过玻璃照到头上。打开电视,里面的声音似乎更平添了一份落寞、寂静和孤独。为什么心底的一角会感到空空落落呢?可是,这寂寥又是多么让人享受的孤独啊。在更远处,沟梁之上是高洁的雪山,是冷冽的冰川,是那些像雪山魂魄一样飘逸游荡的云雾。离雪山近了,那种思恋却莫名地强烈了。这是为什么?怎么有缕缕愁绪呢?是因为我蜕变得不适应一个人和思想孤独的时光了吗?仿佛也不是,心儿只是更加固执地不安分,躁动着绵绵而苦恼的情愫。我甚至希望无聊的会议早点开始,把我拽回到麻木和机械的日常旋涡里,丢了自己的魂魄。在取名为“贡嘎”(雪山之意)的宾馆里,一个下午的漫长时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与我纠缠着,它轻言细语,絮絮叨叨,时而像风一样徜徉在思想的表层。人是孤独的,我这样自语道。人与人似乎永远都无法做到相互彻底地了解对方。只有雪山,只有河流,默默地包容我们的一切,伟大的、肮脏的,孤傲、忧郁,乃至于一切罪恶……还给我们启示的灵光,像父亲和母亲一样将我们呵护。啊,雪山的清冽已落到我的心上了。这样想着,我慵倦的心像窗外懒意的阳光,躺到树林和大山的阴凉下……

阿朱也在成都买了房子,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我说,你准备调动到成都吗?他说,你开玩笑,怎么可能呢?那房子怎么办?没想过,到时出租也行。不过,以后儿女可以住呀!是啊是啊。阿朱正值壮年,离退休早着呢。我说:我出差时借我住可以吧?那当然可以,你相当于给我看房子了,一举两得。尼玛家买了房子以后,最心焦的是房子没人照看。于是,老两口退休以后,就住到成都。在闹市中,生活是方便了,精彩了。可是,酷暑来临时,怎么也受不了,于是,赶紧回家。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尼玛的老伴走到海拔2600米的康定就开始高原反应了。怎么还敢翻越数座雪山回家呢?只得掉头返回。人走到泸定境内就清爽、健康了,让他们一家人哭笑不得。尼玛和老伴遥望大山深处的故乡,面对回不了家的尴尬,心中怅惘不已。

“藏人比汉人跑得快”是康巴的八怪之一。这句顺口溜是民间的杰作。跑哪里呢?跑内地,跑成都,比支边的汉人内调还快。有人还明目张胆地占上“内调”指标——仿佛他要调回老家呢。更多的人在成都或都市的郊县购置房产,一旦放假或者过节,都从山里往城市赶路,人流如高山流水,如百鸟归巢,蔚为壮观。于是,有人戏称双流县是藏区的一个县。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无非是城市的巨大诱惑,城里人丰裕的物质生活,城市与山区间巨大的差距——这背后是环境是发展也是金钱和欲望。翻山越河,追求舒适,追求幸福,这是人的本性,也是人原初的不竭动力。也有不少人是为子女的学习和将来创造条件。大家心照不宣的是:子女们是不会待在山里了。是藏人不爱家乡么?是藏人嫌贫爱富、嫌母丑陋么?也不尽然。那些内调的藏人大多是“能耐”大、有知识的人,是精英。是因为对民族觉醒的迟钝,发展的迟滞等的不满而出走的吗?又似乎人人心中最爱的还是自己,内心装满了一己私欲。这难题老悬在那儿,考验着我的智力。我想这其中也有一个文化的较量,是哪个文化占上风,成为主宰。它还是某个时期世俗潮流和风向的映射。曾有一个特殊阶段,在康定工作的关外人纷纷从康定调回原籍,而现在的人则削尖脑袋想方设法翻过折多山调到州府来。也有人从国际视野归纳出人类的一个悖律:康巴人向往成都,成都人向往北京,北京人向往纽约,纽约人向往康巴。

就让这股潮流在历史中兴风作浪吧。千百年后,某个史家定会从这特定的历史切面,看到一个纷乱的世相,暧昧而生动。

让我在城市和大山之间像漂泊的灵魂和白云一样无处回家,无地生根吧。这或许是我此生的命运。如果成就不了一个雪域男人大气的事业,就让我做一个记录者,以亲历亲为的心灵历程,记录下人们在一个特定时期特定的历史情态。留存自己和周围人的声音、语言、思想和生存状态,即使稚嫩和拙朴,人们依然能感受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气息、氛围,再好一点,能感受到心灵和血脉中的声音、火焰,乃至语言背后旷远的思想、意蕴……

当朝外寻求无门,或者将自己的后路堵死之后,就向着自己内心去开拓道路,只要坚定地走下去,道路会越来越宽广。我曾说,我是祖先血脉中最烫的一粒种子。那不是梦呓,是我此生的梦想,是家园之上更高更远的精神故乡……

我从没见过她眼里忧郁的影子

她的本名很少有人知道。大家都叫她阿松(阿松是阿姨的意思)。阿松现在老了,脸上的皱纹里填满了慈祥的光芒,墨玉似的眸子深处燃着一星温暖的火。浅浅的寸发,像被刈割的田地。阿松的耳轮丰满,耳垂很长。在我的记忆里,阿松始终是没有变化的亲切形象。她是母亲的表姊妹。我小时到她家,一进院子,阿松就会满脸笑容地走出来,立刻就把小孩子的拘束、紧张和陌生融化了。那温暖真诚的态度,令人产生到了母亲身边的温馨感觉。她是真挚的,没有虚假;与她交往,没有隔阂和冷漠的尴尬,心无栅栏。我从心底里热爱阿松。她周身洋溢的光芒和温暖让人感到如沐春风。阿松家在三里之外叫泽朗的村寨。我进院子时,她正在挤奶,看见我,脸化成了笑容,嘴里亲切地叫道:“噫,是吉美呢。”放下奶桶走过来,牵住我的手,把我引进屋子。她把我当成大人,让我坐在灶塘左侧,铺上垫子,又倒上茶。然后一边寒暄一边为我做烧馍。在鏊锅上,馍馍发出麦面的清香,馍成形后,埋入灶灰里,隔上几分钟翻一下,直到熟透了再取出。阿松用手拍打几下,馍上的火灰簌簌落回到灶里。她用刀子在馍馍中间挖出一个圆窝,放上一坨酥油,把馍递给我,亲切地说:“趁热吃吧。”我看出阿松对我是满心欢喜的。她对我的礼遇让我感动,使我受宠若惊。在当时,酥油是多么金贵啊。于是,这一幕深深烙在我心里。阿松还挽留我住一晚再走呢。母亲与阿松之间是亲密的。两人相处,我总感到那种无间的亲情暖流。我觉得人世间的爱珍贵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