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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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捕梦者,你还要走向哪里?(2)

在都市中,雪花是多么遥远的舞蹈啊。偶然铺天盖地时,我们心中激动不已。莹莹的雪使都市白茫茫,恍惚中,高楼大厦都变成了一座座雪山,那些低矮的胡同幻变成村寨,那些停止不动的车辆成为一颗颗巨大的冰川漂砾石。于是,自己仿佛置身于雪域山水间了,一种幸福、亲切的情愫油然而生。

像雪一样历经人生坎坷历程之后,对雪的感受也变了。人生的艰难已落到滞重的双足上,烙刻在额上的道道皱纹间。而今,我独自在康定的雪花中走着,走着。雪花是漂泊的魂灵,可是她落到大地上便找到了归宿。我也是喜欢流浪、四处漂泊的康巴藏人的魂灵所托么?不断更改人生方位,不断地行走,哪里才是我最后的家园?什么时候,我不再游荡如云,不再像风茫然飘飞?在簌簌飞舞的雪花中,我感到飘盈的艰难人生的况味了 ——而这种况味,只有历经磨难的人才能体味。它在雪花的舞蹈里隐约显现。

啊,她从大地上升起,升到极高,而最终以晶莹的雪的方式成就,并回归于大地。而我,芸芸众生中的一朵雪花,漂泊的行迹该伸向哪里?在哪里像雪一样成就梦想的家园和归宿呢?

康定的雪,在幻想中芳香的雪,在现实中苦涩的雪!跑马山上那朵溜溜的云和弯弯的月亮,如今可安在?

故乡的雪啊,你可曾想过接纳我最后的足音?故乡的山寨啊,你的河水又在孕育怎样的雪韵?

关于雪,我的文字早已不再高唱颂歌了。

沉默的贡嘎雪山

邓珠遇到的第一难题是不知道怎么开门了。山腰上一块林中,辟出空地,建起了富丽堂皇的宾馆,像镶金累玉砌成。每个地方都洁净光滑,又透出一种傲慢的光。那大门也旋转个不停,他半天都不知如何举手投足。舅舅晋美看着他像孩童一般童稚的好奇和眼眸中露出的胆怯神色,就觉得好笑、好玩。舅舅从服务员手中取来房卡,交由他自己去找房门。他随舅舅穿过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舅舅指着一道房门说,那间就是你的住房,你自己开门进去吧。邓珠拿着纸片般的房卡,觉得像在某个幻梦中:怎么会有这样的钥匙呢?他左比右看,总不知把卡怎么插进孔中。将那手柄拧了几下,门毫无动静。当他将卡插进手柄前的缝孔时,一个绿色的亮光闪烁起来,还滴滴地响了几下。他惊诧地叫起来:阿妈噢。舅舅早已站在了他的身后。他一直埋头开门几乎是满头大汗了。舅舅说,对,就这样。伸手转动手柄将门打开了,然后把卡片插进门边壁孔。房子里就响起一阵嘀嘀之声。舅舅又走到床头揿摁了几下,四处的灯便辉煌夺目,把高贵华丽的小屋满盈了。两张床,我一个人睡?你一个人睡,我可不愿听你如雷的鼾声,会搅扰得我一夜不宁。吃饭时,邓珠拘束得像被捆住了手脚,有人站在旁边倒酒、添饭,还给每个人一块布,搭在大腿上,用筷子都要装出文雅的样子,夹菜时用装着勺的碗儿接过来。一道道菜上得很快,手中的筷子也像他本人一样犹豫着,想什么都尝一点,什么都要吃个够,却碍着一层障碍似的,无法自由自在地吃饭。面对舅舅倒没啥拘束客气的,只是觉得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呢。被人像老爷一般服侍着,真是受罪,一点也不习惯。大概是自己没有这个命吧。舅舅悠然自得,落落大方,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那夜,他闻着被子干爽清香的味道,以及屋中透溢出的一种光芒,辗转难眠。洗澡时也经历了一番风险。那嵌在壁上的龙头,左右拉动,一会儿是冷水,一会儿是热水,一会儿又变得滚烫,逼得他跳出了浴盆,最后才将那些玩意儿闹了个明白。他用浴巾狠狠地又搓又洗,活溜溜,像鱼儿般清爽自在了,干净了,他感到自己也像变了个人。拉开窗帘,看着雪中的山林,沉默的神山,心中仍空空落落,雪山也变得有些陌生、遥远起来。他与大山之间似乎被什么东西阻隔着,是什么呢?是来自城市的强大“物质”,还是自己的心理障碍,他不清楚。他感到幸福的忧伤。当他听舅舅说一个房间每夜是380元,一桌餐500元时,他惊诧得失了神。那么贵,还有人住?他觉得心疼。380元、500元是多么大的数目啊,一夜间就去了。几百元,一个人可以买多少东西啊,家里一年的盐茶都够了,给每个人都可以添置衣服呢。心底有个声音说:舅舅,你把那些钱干脆给我算了,我可以不住,窝在哪里蹲一夜都行。他的心疼得紧紧的。钱啊,高贵的钱。在村寨,这样挥霍的人一定会被认为是疯子。想一想,不就是住一宿吗?数百元!天上才有的事儿。钱也不值钱了,是纸了。当舅舅说起国外一夜上万元房费时,他觉得自己是在听地上不可能发生的神话。他永远无法相信。

这次,在美国二十多年的舅舅回来探亲。舅舅在外开着许多公司。舅舅给家人和村里不少的钱。舅舅说他一直有个愿望,要去转贡嘎神山,于是,出国前带上他去朝拜。那神山在与汉地交界处。几年前,作为旅游景区开发,建了高档宾馆,温泉水池一个个嵌在山林中,像流动的画镜。水泥公路坦荡地绕进山里,直达贡嘎的眼帘之下。贡嘎神山威严地端坐于云端,俯视着芸芸人间的奇景……

那夜,他梦见贡嘎神山化为一位神女飘然而临。随她手指处,幻化出一座座宫殿琼宇,绿荫遮天,鲜花盛开,一条条小溪像牛奶流进院子,各种鱼儿自在游弋,一汪汪温泉池子泛着雾气。而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鸟儿,欢快地展翅飞动起来,在山林中快乐地鸣啼。睡梦中,他溢出咯咯的欢笑声……

回到村寨,他向人们讲起这些山外的事儿,没有人相信他,认为他在吹牛,无非是吹自己的舅舅富有罢了。村人觉得一惯老实的他一夜间也变得不实在了。他为村人像自己以前一样孤陋寡闻而觉得有些可笑和悲凉。我们是大山的儿子,懂得大山。而外面的世界里,我们无法相信的事情在发生,生长,无止无尽……

涅槃再生

坐到摊在桌上的稿纸前,心灵变得坦然而自在了。回忆往昔时断时续的执笔岁月,我总是有一种被人逼迫,像负刑般沉重的压力感。年青时,怕虚度年华,一心想着所谓的“事业”和“功名”,梦想用笔为自己开创出一片天地,功成名就,功德圆满。现在看来,那一切是多么虚幻和可笑!而今,我已经超越,心灵被点拨,我面对的是一片开阔的漫漫长路。可是,我没有压力,没有束缚。心空寂静,心灵那样骄傲而自由。当我的心灵脱胎换骨之后,现实面目也为之骤然改变了。我已经高翔在芸芸人群和沸腾欲望之海上了,不再是蒙罩在物质、名利牢笼中的孤单鸟儿,我已经冲破羁绊,涅槃再生了。对生命的感悟和体验日益深厚,勃勃野心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坦然和从容。是的,人人都有艰难的心路历程,而人生的劫难似乎隐含着生命的某种秘意。我将高扬信仰和自由的独立精神的旗帜,为雪域而歌,为人类广阔的心灵而舞,向着终极圣地坚定地走去。当然,我也有忧虑的时候,害怕自己旧病复发,害怕自己变得肤浅而苍白,而不是丰富、深厚乃至伟大。

因为天地的启示,人获得了嘴巴、音乐和诗歌

而今少有人知道“登托拉”这个名字了,“跑马山”却名扬四海。登托拉是依山形而取名的。它像活佛的坐床,顶上有一块垫子似的草滩,“拉”应是山坡之意。它比跑马山更为古老,散发出泥土的质朴本色。名字更迭的背后是历史演进的神速和光阴的流失。渐渐地,没有多少人知晓了。我天性喜欢寻古,与现实拉开一定的距离,以一种空蹈的心态拒绝浅薄的试探。是的,在这数十载岁月里,跑马山的林子变得繁茂了,它消解着康定小城的污浊之气,让我们的心和眸子都明亮起来,使身心保持清朗明润之态。在它的怀抱中,还可以怀想那溜溜云朵诞生、出名的奥秘。宇宙中,山水比人更长久,更为清明自在。大地上空,清寥妙音最初是山水和天宇的合奏。正是因为天地的启示,人最终获得了嘴巴、音乐和诗歌。其实,这也是寻美的道路,人由此走向崇高和伟大。于是,人类的声音汇成江河海洋,人类的脚步生生不息。这首著名的情歌是这如鞍子如宝座的奇异之山的云朵幻化的吗?情歌超越国界,飞向四海,因为它是人心深处汩汩冒涌的清泉。在佛教中,它是一座神山,有神灵居于其上。人的脚步不止,人心中的明灯便不会熄灭。

那一天,我按图索骥,找到了第二世噶玛巴掘藏的圣迹。越过千年的岁月,米拉日巴的岩画像依然栩栩如生。传说,大师从山岩中掘藏出铜锣时,石壁上便自然显现出米拉日巴的像。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横卧的石块中,大师又掘藏出一只海螺,大师用海螺吹出的声音像牛奶一样洁净了整个山谷,一切魔障倏然遁迹。于是,山林更加清幽,充满了神性的光芒。在高原比比皆是的掘藏之事,让我想到:人与大自然本来是没有距离的,一旦突破了人心的无明障碍,一切都将变得光明,连石头都酥软如泥呢。掘藏之后,一座寺院破土动工修建。从此,神山上梵音不绝。

我驻足草滩,面对那些立着水泥围栏的场地,心灵又高高飞翔起来。那时,无数的高僧大德在此修行,降魔,然后将它点化为神山。那是翻开了人与自然最终实现沟通的新篇章啊。

当云儿变暗,山林中绿色的风也变得幽暗,阳光也躲到山后时,我们下山了。水泥钢筋的房屋突兀地扑到眼前来,心便陡然一沉。想起一位大师的话:在城市,大气和欲望的染污,使你不知不觉间,心灵就罩上了一层污垢——尽管你觉得自己没有变化,守住了心灵。它是潜移默化的,是无形的。大师感叹道:雪域家乡真是净土啊,是最适宜修行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