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梅琛葆
亲爱的朋友:
你刚才写给我的信使我更爱你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呢(我想你不可能知道)。如今在我这方面,我应该想法消除我们之间的误会,就像你刚才为我所做的那样,这是绝对必要的。只是,在我开始解释以前,你必须答应相信我告诉你的每一句话(我现在确信你会相信的)。在我们之间,除了真实,别的什么都不可能存在;社会习俗上流行的客套的谎话是为别人造出来的。
亲爱的朋友,你昨天在麦蒂别墅为我流泪;而我,我昨晚却为了你流泪,今天早晨也这样。不,你的幻觉,并没有消逝哩。
亲爱的小姐,我内心的历史是很容易写的。我一直是孤独而离群索居的——甚至跟自己人、跟我的家庭也隔离(只在最近二三年中我才敢在母亲面前说出我的思想)。从十九岁到二十岁,我发狂似地追求一个信仰、一个救主,把全部生命都消磨在上面。同时,我又迫切地需要爱情,而我却没有一个朋友。这个青春时期使我受到极大的痛苦。进入高等师范学院以后,我完全变了。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个朋友,一个可佩的人;从那时起他没有一刻不分担我的一切欣悦和烦恼。我在那里找到了我的上帝、我内心的宁静以及我天生的个人力量。而且我开始征服自己;在那时以前我一向独自生活,所以从为彻底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跟别人交往后,我才理解到我一直存在着,而且我决定要生存下去。从那时起,我是时时刻刻都在努力使我的自我充分发扬。我已经向自己保证要体现我所有的禀赋,我这么做,只要我活着。
尽管我有这些很大的幸福,一个朋友、信仰和意志,我在高等师范时其实并不快乐;在那里,我真正的天性经常被一种不适宜的生活和永远使我不愉快的工作的逼迫所伤害,我只在独自深思时,或者只有我们两人跟那些亲爱的艺术家在孤寂中休息时才感到幸福。我们在那里最后一年中,甚至这种欣慰也完全给剥夺了,因为准备考试的工作使我们得不到一分钟神圣的自由。
而忽然,我离开了那奴役我心智的地方,来到罗马,沉浸在艺术、诗和自由的气氛中。我是那么深深地喜悦,我仿佛不再活着了,一切都仿佛是梦。当我遇到你亲爱的性灵时,我的幸福达到了顶巅;因为你的心能了解我的心,而且爱它,跟它分享并使它分享理想生活的可爱的梦,在艺术之中,也在大自然之中。——亲爱的朋友,我已经告诉过你,从那时起我才感到真正的幸福;而我唯一的悲哀是:梦毕竟是梦,可能很快就会消散。——呵,我是这样真正地、这样坦然地幸福!请相信我,我从未做作过;当你在我眼睛里看到(因为我不会诉说),当你下次在我眼睛里看到我跟你在一起时常常感到的、亲切而深厚的满足时,请相信我的眼睛,他们并不撒谎。——只是,亲爱的朋友,你必须记住我是一个北方人,而且我曾经受过苦。人不能这么一下子改变自己的天性。我这是初次在南国的诗意中舒适地酣睡,当我醒来时,我又恢复了天性,我又发觉了我自己的生命和彻底实现它的欲望;所以,我又感到了生活中悲惨的需求。可是我在灵魂深处还保持着平静,痛苦只在表面而已。每次我跟你在一起时,无论在我们的音乐中或在美丽的大自然中,我是完全幸福的。我不是对你说过这个国家使人忘怀一切的神奇的魅力吗?那么你必须相信,我跟你在一起时,只想到我们的灵魂通过神而交融的无比的欣喜,对于我说来,这是最大的快乐。
那么,你为什么要责备我呢?为了我没有告诉你那些琐屑的烦恼?可是我恐怕陡然扰乱你心灵中珍贵的宁静;而且我自己鄙视这些烦恼,那为什么要对你讲起呢?为了我没有告诉你那蹩入我心中的秘密的爱情吗?可是,亲爱的朋友,那正因为我爱为了这一点责备自己;而且我已经对你说过,假如你现在知道的秘密只是我个人的,只涉及我一个人,那我就不会犹豫了;可我好像觉得即使你爱的女人不知道你在爱她,也不会允许你讲起这爱情,甚至对你最亲密的朋友也不可以。——可是真的,我还没有对你倾诉我的内心生活和我日常思想的进展呢。郁结在我心头的孤独的癖性还具有极大的权力,而且,我非常爱你,很怕听你的意见。最后(但我要说的是很坏的),我有些嫉妒你的朋友,同时(我还有些担心),我生怕你对我的爱还不像我对你的爱那样深,尽管你对我温情备至。
亲爱的朋友,我只有你和我的施华莱。除了母亲和妹妹,你们两人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所以,你对我的失掉信心使我感到多么痛苦!而就在同时,施华莱被永远缠住他的痼疾搞惨了,他使我的感情受苦。除了这些,还有这身体的疲惫,四周气氛中的亢奋——等等。所有这一切同时迸发!呵,这些日子来我痛苦极了!我对你隐瞒了吗?没有,我决不想对你瞒掉任何别的事情,因为你爱我,跟我爱你一样。我希望你现在会有一个真正的幻觉,能代替那破灭了的。请永远相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并且永远要把你对我的印象告诉我。
啊,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德·华斯伯先生送给你的继承者;但我确实知道我是以自己的名义在爱你。
你的真诚的忠诚的朋友罗兰
1890年5月29日,罗马
罗曼·罗兰小传
罗曼·罗兰(1866—1944),1866年1月29日生于法国中部高原上的小市镇克拉姆西。1899年,毕业于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其后入罗马法国考古学校当研究生。归国后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和巴黎大学讲授艺术史,并从事文艺创作。
20世纪初,他的创作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罗兰为让世人“呼吸英雄的气息”,替具有巨大精神力量的英雄树碑立传,连续写了几部名人传记:《贝多芬传》(1902)、《米开朗基罗传》(1906)和《托尔斯泰传》(1911),统称《名人传》。同时发表了他的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是他的代表作,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因为“他的文学作品中的高尚理想和他在描绘各种不同类型人物所具有的同情和对真理的热爱”,获得了191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由此罗曼·罗兰被认为是20世纪上半叶法国著名的人道主义作家。
两次大战之间,罗曼·罗兰的创作又一次达到高潮,1919年发表了写于1913年的中篇小说《哥拉·布勒尼翁》,1920年发表了两部反战小说《格莱昂波》和《皮埃尔和吕丝》,1922至1933年又发表了另一部代表作《欣悦的灵魂》。这一时期还发表了音乐理论和音乐史的重要著作七卷本《贝多芬的伟大创作时期》(1928-1943),此外还发表过诗歌、文学评论、日记、回忆录等各种体裁的作品。
罗曼·罗兰的艺术成就主要在于他用细腻深刻的文笔刻画了时代风浪中,为追求正义、光明而奋勇前进的知识分子形象。在提到艺术风格时,罗曼·罗兰表示,除了“诚恳”二字,他不希望别人承认他有什么别的优点。他是一个有广泛国际影响的作家,也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一生为争取人类自由、民主与光明进行了不屈的斗争。他的小说特点,被归纳为“用音乐写小说”。他是传记文学的创始人!
1940年德军占领巴黎,罗曼·罗兰本人被法西斯严密监视起来,1944年8月,纳粹败退,巴黎解放。他才又见到了光明。
1944年12月30日,罗曼·罗兰去世。享年78岁。
不创作,毋宁死
罗曼·罗兰在学校念书的时候阅读了大量的历史、哲学和文艺书籍,由此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愿望。在他的日记里写下了“不创作,毋宁死”的誓言。一八九四年开始,罗兰全身心投入写作事业,在他居住的房间里堆满了书籍,罗兰夜以继日地刻苦读书写作,几乎谢绝了一切社交活动。在几年的时间里,身居斗室的罗兰写出了几十万字的著作,其中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从此确立了罗兰在文学界的地位。罗兰的成功即缘自其坚持不懈持之以恒的坚持和努力。
罗曼·罗兰名言集录
真正的幸福就是:成为完全客观,从而体现自己的抱负。
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没有坚强的信念。
教育是没有代用品的,每一世代都对自己,及对后世负有保护、发扬、传递其文化的责任。人类为了这个目的所研究出来的制度,便是所谓的教育制度。
和书籍生活在一起,永远不会叹息。
一个人的痛苦,无非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没有个性,另一个是个性太强。
对于成功,99%的努力和1%的天才是不够的!还必须有200%的品德做保证。
要散布阳光到别人心里,先得自己心里有阳光。
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罗曼·罗兰作品精选
论创造
生命是一张弓,那弓弦是梦想。箭手在何处呢?
我见过一些俊美的弓,用坚韧的木料制成,了无节痕,谐和秀逸如神之眉;但仍无用。
我见过一些行将震颤的弦线,在静寂中战栗着,仿佛从动荡的内脏中抽出的肠线。它们绷紧着,即将奏鸣了……它们将射出银矢——那音符——在空气的湖面上拂起涟漪,可是它们在等待什么?终于松弛了。永远没有人听到乐声了。
震颤沉寂,箭枝纷散。
箭手何时来捻弓呢?
他很早就来把弓搭在我的梦想上。我几乎记不起何时我曾躲过他。只有神知道我怎样地梦想!我的一生是一个梦。我梦着我的爱,我的行动和我的思想。在晚上,当我无眠时;在白天,当我幻想时,我心灵中的谢海莱莎特就解开了纺纱竿,她在急于讲故事时,把她梦想的线索搅乱了。我的弓跌到了纺纱竿一面。那箭手,我的主人,睡着了。但即使在睡眠中,他也不放松我。我挨近他躺着;我像那把弓,感到他的手放在我光滑的木杆上;那只丰美的手、那些修长而柔软的手指,它们用纤嫩的肌肤抚弄着在黑夜中奏鸣的一根弦线。我使自己的颤动融入他身体的颤动中,我战栗着,等候苏醒的瞬间,那时神圣的箭手就会把我搂入他怀抱里。
所有我们这些有生命的人都在他掌中;灵智与身体,人,兽,元素——水与火——气流与树脂——一切有生之物……
生存何足道!要生活,就必须行动。您在何处,Primnsmovens?我在向您呼吁,箭手!生命之弓在您脚下横着。俯下身来,拣起我吧!把箭搭在弓弦上,射吧!
我的箭如飘忽的羽翼,嗖地飞去了;那箭手把手挪回来,搁在肩头,一面注视着向远方消失的飞矢;而渐渐的,已经射过的弓弦也由震颤而归于凝止。
神秘的发泄!谁能解释呢?一切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在于创造的刺激。
万物都在期待着这刺激的状态中生活着。我常观察我们那些小同胞,那些兽类与植物奇异的睡眠——那些禁锢在茎衣中的树木、做梦的反刍动物、梦游的马、终生懵懵懂懂的生物。而我在它们身上却感到一种不自觉的智慧,其中不无一些郁悒的微光,显出思想快形成了:
“究竟什么时候才行动呢?”
微光隐没。它们又入睡了,疲倦而听天由命……
“还没到时候呐。”
我们必须等待。
我们一直在等待着,我们这些人类。时候毕竟到了。
可是对于某些人,创造的使者只站在门口。对于另一些人,他却进去了。他用脚碰碰他们:
“醒来!前进!”
我们一跃而起。咱们走!
我创造,所以我生存。生命的第一个行动是创造的行动。一个新生的男孩刚从母亲子宫里冒出来时,就立刻洒下了几滴精液。一切都是种粒;身体和心灵均如此。每一种健全的思想是一颗植物种子的包壳,传播着输送生命的花粉。造物主不是一个劳作了六天而在安息日上休憩的有组织的工人。安息日就是主日,那伟大的创造日。造物主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日子。如果他停止创造,即使是一刹那,他也会死去。因为“空虚”会张开两颚等着他……颚骨,吞下吧,别作声!巨大的播种者散布着种子,仿佛流泻的阳光;而每一颗洒下来的渺小种子就像另一个太阳。倾泻吧,未来的收获,无论肉体或精神的!精神或肉体,反正都是同样的生命之源泉,“我的不朽的女儿,刘克屈拉和曼蒂尼亚……”我产生我的思想和行动,作为我身体的果实……永远把血肉赋予文字……这是我的葡萄汁,正如收获葡萄的工人在大桶中用脚踩出的一样。
因此,我一直创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