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要这样呢?难道我真不想活吗?几个朋友——左明,朱双云,舒畅——的死还不够教训我而提醒我的注意吗?不,不是这样,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要去步他们的后尘,我热切地希望着再多在这人间逗留些岁月,哪怕是更艰苦些,我也乐意忍受。不过,事实上的问题,是经济开始向我威胁了;四个月来,我全靠着拍卖旧书物而支撑这病后的生活,因为也唯有这种方式,我才能活得心安。我一生不喜欢同朋友叫苦诉穷,(尤其是在纸上谈,这确还是第一遭。)我知道这年头儿大家都是一个样,谁也不比谁强多少;你不能帮助朋友已经够了,再去剥削朋友,那真是罪大恶极,一万个不应该。所以,从来,朋友们很难在我的嘴里听到些苦音,也很难在我的身上看见些穷相。我硬着头皮,咬着牙与“生活”挣扎;直到一个月前,我差不多把所有的东西都卖光了,“生活”向我伸出那压迫的魔爪,使我深深感到一种拮据的恐慌;我羞愧自己的无能,我憎恨金钱的残酷,我怨上帝不赐给我健康的身躯,我,我不寒而栗了!我将如何是好呢?
啊,灵机一动,我忽然想起一件宝贝来——那是从上海而南京而华北而武汉,随同我流浪多年,而又入川的一只相依为命的小提琴;抗战以来,为了不安定的身心,很久没有闲情去同它唱和了;冷落在箱笼里与灰尘为伴,每每想取出来调弦一奏,终无此兴趣,心中不禁为之负疚!但这一次却不然了,基于一种迫切的需要,我把它自箱笼里取出来,亲自替它拂去了尘土,修理一番盒、套、弦、弓等零件,弄得完美无疵了,然后低声柔气向它说道:
“琴啊,现在请你去奏一曲‘卖身救主’,万一落到一个知音的手里,不是比在我这儿让成年价地关在箱笼里坐冷监好多了吗?‘不成功即成仁’,你今日虽未帮助我在艺术上有什么成功,但你却为了解决我的窘困,而在道义上‘成仁’了。所以,我依然很感谢你,且永远地纪念你!再见吧,琴,请原谅我是不得已而出此下策的,只要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给我的恩惠。”
这样絮语以后,轻轻吻了它一下,在它的身上标了个“一千二百元”的价格,亲自把它送进拍卖行的柜台里;当我离开它的时候,我的眼眶儿有些湿,我未敢回顾它一瞬,只垂着头默默地走到家里。
过了两个礼拜光景,我的心血来潮,忽然又不想卖了,我决定提前写作,也决不愿把琴去做牺牲品。这样打定主意以后,立刻就走向拍卖行去,到达后,第一眼我便发现那柜台内已经没有我那琴的踪影了,犹如冷水浇头一般,我几乎昏倒下去。我压抑着,用颤抖的声音问老板道:
“琴呢?我的琴呢?我要拿回去,我不卖了。”
老板没有回答我,只翻身向帐房去取了一扎钞票来,递给我,另外一张纸条写着:“实售一千二百元,扣除手续费一百二十元,余剩一千零八十元正。”接了钱,我有什么好说的呢?我颓丧地握紧它回来;一进门,我便忍不住哭了!我哭的不是穷,我哭的是“穷”而无耻!以一个爱好艺术,从事艺术的人,如今为了耐不住饥饿,而去出卖一只相依为命的艺术品;无异是出卖自己的灵魂,这是多么无耻的事啊!我羞于用这卖琴的钱去买米面,我忖思再三,第一次我又拿着原数钞票去,找老板,我向他哀求容我赎回我的琴,哪怕更多赔偿他些手续费;但是他的答复:琴已经卖给了别人,他没办法再去收回。我失望了,我在万般无奈中只好焦急地各方进行打听那买主的姓名,我企盼能直接同买主商量,我情愿用重价赎回我的琴。结果,琴是打听出下落来了,可是等我携款预备去向买主交涉时,有人告诉我,琴已经被他带到不知所向去了。天哪,我竟然连同我的琴最后再谋一面的机缘都没有,我是多么地悲愤与惭愧啊!我想撕碎那一扎臭钞票,我用手掴打着自己的颊说:
“宁死,我不能用卖我的琴的钱,饱肚子!”
可是,琴呢,我的琴不是已经远走高飞而永恒地和我诀别了吗?琴啊!我再没有什么奢望了,我只有日夜祈祷上帝,保佑你所适得人,他不会像我这样无情无义,始而爱你,继而冷你,终而弃你!我,我实在也没有脸再见你了!即使将来又遇到你的姊妹时,我也绝不敢再高攀它们,我发誓今生永远不再弹此调,让这颗歉疚的心,常常无声地纪念着你,而向你忏悔。
三一,八,十,晨,于北碚蕉庐
原载《文艺先锋》1942,10,10第一卷第一期
白鹭洲钓鱼
年年炎夏,对于我都是一种酷刑。尤其在南京,热得像置身火窖!
逃避吧,如庐山那种天堂,我没有资格去,只可望“山”兴叹,赞羡富人们的幸福。
但终于我发现了白鹭洲,我简直觉得她是世外桃源。是平民避暑的胜地!
白鹭洲位于南京西南隅,是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名胜古迹;李白有诗:“朝别朱雀门,暮宿白鹭洲”,不知是不是指的这个白鹭洲?她园子很小,风景平平,举目只见绿树成荫,月季红遍,青草如茵。通过曲折的羊肠卵石小径,有朱柱亭台一座,亭前环绕一条清溪,渡小桥,有茶楼大厅;扶栏伫立,可以观赏远处的紫金山,高处的云天,近处的流水,水中有很多鱼。这里是养性的好地方,我常常在这里垂钓,然而执竿许久,还钓不上一条鱼。起初我不大耐烦,后来渐渐按捺下了急躁的心情;于是鱼上钩了,目的达到了,接连一次、两次、三次……继续不断地钓到了鱼;尽管鱼小,收获的喜悦是大的!
有时我也在亭子里饮茶,吃点这里有名的凉拌干丝,干丝切得真如发丝,美味爽口极了。这里环境幽静,又是个构思写文章的好地方:还可以撩起你的回忆,使你尽情地沉思那些堆砌在脑海里的往事;不管它是痛苦还是快慰,也像钓鱼一样,总能够从回忆中得到点什么,即使是涓滴有益的启迪。
就这样,在白鹭洲我忘记了熬煎的暑热!
昨天傍晚,雨后夕阳快要西下了,家里闷热得透不过气来。窗外房东太太和娘姨吵架,加上孩子们的喧哗,简直使我头痛欲裂!无可奈何,只好挟着稿纸逃难去。
白鹭洲仿佛是慈母的怀抱!
园子里静得连树叶都打瞌睡了,只有断续轻微的蝉鸣。偶而听见枝头上的鸟唱,也是低沉的。寥寥几个游客在大厅里默默品茗。我照例独坐亭子里的石凳上,吃了一碗干丝,一只小烧饼,呷着清香碧绿的龙井茶。然后伏到石桌上写文章。
忽然一声长吁,划破了寂寞,是窒闷了很长时间的气管发出的叹息。我警觉地寻视这叹息的来源,原来就在我的背后坐着一个人,他斜倚着亭子,眼光呆滞地盯住前方,像一个出神的诗人。他根本没看见我或者不愿看见我。假如是夜间,我会把他疑为鬼魂的出现。真的,他瘦得皮包骨头,脸上一点血色没有;穿了一身黑布短裤褂,两只干枯的赤脚搁在亭沿上一动不动;直楞楞地锁紧双眉,仰视着茫茫云天!“他在想什么呢?”我问自己,一面凝眸他,希望能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我好奇地决定窥探一下他内心的秘密。我放下笔站起来,缓步走近他,轻轻咳嗽着。我想他如果回头,我就招呼。可他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躯壳,失去知觉般毫无反应。我只好又走回座位坐下。
我思索了一会儿,这时发现那人的嘴唇在哆嗦,灵机一动,我便故意丢掉一只烧饼到亭沿上。成功了,他猝然俯首看了我扔下的烧饼。
“烧饼!”那人吃力地喊出这两个字,脸色有些难看。
“要吃吗?朋友,我这里还有。”我问着,又去拿了一只烧饼送过去。
那人摇了摇头不接,也不看我,身子依旧不动弹。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道:
“我的儿子比饥饿要紧!”
他的儿子怎样了呢?病了?死了?……我没有勇气再问下去。我已经明白,在他的心里有着不平凡的悲哀;我也看出了,他是属于贫困阶层的人,他准是遭受到饥饿,和比饥饿更严酷的灾难!而我,却无能为力帮助他。
亭内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沉闷。我正难受得慌,艺姊突然领着她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姗姗而来,于是空气活跃了,两个小孩蹦蹦跳跳像一对螳螂。这时那人也不再能镇静了,他望着一对螳螂几乎抑制不住感情的激动,额上显出痛苦的痉挛;随后他蒙住脸跑出亭外,跑到假山顶上;慢慢坐下去,还是刚才那个姿态,那副神情,那种极度忧郁的眼光,迷惘地仰望着云天!
“一个好消息,你猜猜看!”艺姊兴奋地大声嚷嚷,她没有理会我在注意那人。
“怎么,猜不出吗?告诉你,你要向我祝贺,从今以后我最自由人了;我将独立地生活,因为我和恶魔离异了!”艺姊说着笑着,简直有点发狂的样子。
啊,这确是一个好消息,一件值得快活的大喜事;两年前,艺姊失足陷入了火坑,如今又勇敢地自救了出来!我也禁不住高兴地大声说道:
“恭喜恭喜,你终于解放了!环境是要自己去改造的,你胜利了!开始你的新生活吧!”
我的话也一半是对假山上的那人说,我觉得任何天大的困难,只要奋斗,总会征服的。
夕阳完全沉没了,晚霞映到水面上,如火如荼!
游客们纷纷离去了,只有那假山上的人,还在凝望云天!当我和艺姊走过溪边的时候,我意味深长地说:
“今天我又钓到了鱼!”
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