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卷的气味我是从小就闻惯了,嗅它的时候,我自然也是感觉到有一种香味,还有些时候,我撮拢了双掌,将烟气向嗅官招了来闻,至于吸烟,少年时代的我也未尝没有尝试过,但是并没有尝出了什么好处来,像吃甜味的糖,咸味的菜那样,所以便弃置了不去继续——并且在心里坚信着,大人的说话是不错的,他们不是说了,烟卷虽是嗅着烟气算香,吸起来都是没有什么甜头,并且晕脑的么?
我正式的第一次抽烟卷,是在26岁左右,在美国西部等船回国的时候;我正式的第一次所抽的烟卷,是美国国内最通行的一种烟卷,“幸中”(Lucky Strike)。因为我在报纸、杂志之上时常看到这种烟卷的触目的广告,而我对于烟卷又完全是一个外行,当时为了等船期内的无聊,感觉到抽烟卷也算得一条便利的出路,于是我的“幸中”便落在这一种烟卷的身上。
船过日本的时候,也抽过日本的国产烟卷,小号的,用了日本的国产火柴,小匣的。
回国以后,服务于一个古旧狭窄的省会之内;那时正是“美丽牌”初兴的时候,我因为它含有一点甜味,或许烟叶是用甘草焙过的,我便抽它。也曾经断过烟,不过数日之后,发现口的内部的软骨肉上起了一些水泡,大概是因为初由水料清洁的外国回来,漱口时用不惯微菌充斥着的江水、井水的缘故,于是烟卷又照旧的吸了起来,数日之后,那些口内的水泡居然无形中消灭了;从此以后,抽烟卷便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了。医学所说的烟卷有毒这一类话,报纸上所登载的某医士主张烟卷有益于人体以及某人用烟卷支持了多日的生存的那一类消息,我同样的不介于怀……大家都抽烟卷,我为什么不?如其它是有毒的,那么茶叶也是有毒的,而茶叶在中国原是一种民需,又是一种骚人墨客的清赏品,并且由中国销行到了全世界——好像菸草由热带流传遍了全世界那样,有人说,古代的饮料,中国幸亏有茶,西方幸亏有啤酒,不然,都来喝冷水,恐怕人种早已绝迹于地面了,这或许是一种快意之言,不过,事物都是有正面与反面的。烟、酒,据医学而言,都是有毒的,但是鸦片与白兰地,医士也拿了来治病。一种物件,我们不能说是有毒或无毒,只能说,适当,不适当的程度,在施用的时候。
抽烟卷正式的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以后,我便由一天几支加到了一天几十支,并且,驱于好奇心,迫于环境,各种的烟卷我都抽到了,江苏菜一般的“佛及尼”与四川菜一般的“埃及”,舶来品与国货,小号与“Grandeur”,“Navycut”与“Straightcut”,橡皮头与非橡皮头,带纸嘴的与不带纸嘴的,“大炮台”与“大英牌”,纸包与“听”与方铁盒,我并非一个为吸烟而吸烟的人——这一点自认,当然是我所自觉惭愧的——我之所以吸烟,完全是开端于无聊,继续于习惯,好像我之所以生存那样,买烟卷的时候,我并不限定于哪一种;只是买得了不辣咽喉的烟卷的时候,我决不买辣咽喉的烟卷,这个如其算是我对于烟卷之选择上的一种限定,也未尝不可。吸烟上的我的立场,正像我在幼年搜罗画片,采集邮票时的立场,又像一班人狎妓时的立场;道地的一句话,它便是一般人在生活的享受上的立场。
我咀嚼生活,并不曾咀嚼出多少的滋味来,那么,我之不知烟味而作了一个吸烟的人,也多少可以自宽自解了。我只知道,优好的烟卷浓而不辣,恶劣的烟卷辣而不浓;至于普通的烟卷,则是相近而相忘的,除非到了那一时没得抽或是那抽得大多了的时候。
橡皮头自然是方便的,不过我个人总嫌它是一种滑头,不能叼在唇皮之上,增加一种切肤的亲密的快感;那使有时要被那烟卷上的稻纸带下了一块唇皮,流出了少量的血来,个人的,我终究觉得那偶尔的牺牲还是值得的,我终究觉得“非橡皮头”还是比橡皮头好。
烟嘴这个问题,好像个人的生活这个问题,中国的出路这个问题一样,我也曾经慎重的考虑过。烟嘴与橡皮头,它们的创作是基于同一的理由,不过烟嘴在困了几天以后,气管中便会发生一种交通不便的现象,在这种的关头上,烟油与烟气便并立于交战的地位,终于烟油越裹越多,烟气越来越少,烟嘴便失去了烟嘴的功效了。原来是图求清洁的,如今反而不洁了;吸烟原来是要吸入烟气到口中,喉内的,如今是双唇与双颊用了许大的力量,也不能吸到若干的烟气,一任那人神将烟卷无补于实际的燃烧成了白灰,黑灰。肃清烟嘴中的积滞,那是一种不讨欢喜的工作;虽说吸烟是为了有的是闲工夫,却很少有人愿意将他的闲工夫用在扫清烟嘴中的烟油的这种工作之上。我宁可去直接的吸一支畅快的烟,取得我所想要取得的满足,即使熏黄了食指与中指的指尖。
有时候,道学气一发作,我也曾经发过狠来戒烟,但是,早晨醒来的时候,喉咙里总免不了要发痒,吐痰……我又发一个狠,忍住;到了吃完午饭以后,这时候是一饱解百忧,对于百事都是怀抱着一种——任其所之,于我并无妨害的态度,于是便记忆了起来,自己发狠来戒吸的这桩事件,于是便拍着肚皮的自笑起来,戒烟不戒烟,这也算不了怎样一回大事,肚子饱了,不必去考虑罢……啊,那一夜半天以后的第一口深吸!这或者便是道学气的好处,消极的。
还有时候,当然是手头十分窘急的时候,“省俭”这个布衣的,面貌清癯的神道教我不要抽烟,他又说,这一层如其是办不到,至少是要限定每天吸用的支数。于是我便用了一只空罐装好今天所要吸的支数;这样实行了几天,或是一天,又发生了一种阻折,大半是作诗,使得我悻叛了神旨,在晚间的空罐内五支五支的再加进去烟卷。我,以及一般人,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宁可将享受在一次之内疯狂的去吞咽了,在事后去受苦,自责,决不肯,决不能算术的将它分配开来,长久的去受用!
烟卷,我说过了,我是与它相近而相忘的;倒是与烟卷有连带关系的项目,有些我是觉得津津有味,时常来取出它们于“回忆”的池水,拿来仔细品尝的。这或许是幼时好搜罗画片的那种童性的遗留罢。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事物的本身原来是没有什么滋味,它们的滋味全在附带的枝节之上罢。
烟罐的装潢,据我个人的嗜好而言,是“加利克”最好。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有些好“发思古之幽情”的文人,所以那种以一个蜚声于英国古代的伶人作牌号的烟卷,烟罐上印有他的像,又引有一个英国古代的文人赞美菸草的话,最博得我的欢心。正如一朵花,由美人的手中递与了我们,拿着它的时候,我们在花的美丽上又增加了美丽的联想。
广告,烟卷业在这上面所耗去的金钱真正不少。实际的说来,将这笔巨大的广告费转用在烟卷的实质的增丰之上,岂不使得购买烟卷的人更受实惠么?像一些反对一切的广告的人那样,我从前对于烟卷的广告,也曾经这样的想过。如今知道了,不然,人类的感觉,思想是最圃于自我,最漠于外界的……所以自从天地开辟以来,自从创世以来,苹果尽管由树上落到地上,要到牛顿,他才悟出来此中的道理;没有一根拦头的棒,实体的或是抽象的,来击上他的肉体,人是不会在感觉、思想之上发生什么反应的。没有鲜明刺目的广告,人们便引不起对于一种货品的注意。广告并不仅仅只限于货品之上,求爱者的修饰、衣着便是求爱者的广告,政治家的宣言便是政治家的广告,甚至于每个人的言语、行为,它们也便是每个人的广告。广告既然是一种基于人性的需要,那么,充分的去发展它,即使消费去多量的金钱,那也是不能算作消费的。
广告还有一种功用,增加愉快的联想。“幸中”这种烟卷在广告方面采用了一种特殊的策略:在每期的杂志上,它的广告总是一帧名伶、名歌者的彩色的像,下面印有这最要保养咽喉的人的一封证明这种烟并不伤害咽喉的信件,页底印着,最重要的一层,这名伶、名歌者的亲笔签名。或许这个签字是公司方面用金钱买来的(这种烟也无异于他种的烟,受恳的人并不至于受良心上的责备),购买这种烟卷的人呢,我们也不能说他们是受了愚弄,因为这种烟卷的售价并没有因为这一场的广告而增高——进一步说,宗教,爱国,如其益处撇开了不提,我们也未尝不能说它们是愚弄。这一场的广告,当然增加了这种烟卷的销路,同时也给与了购者以一种愉快的联想;本来是一种平凡的烟卷,而购吸者却能泛起来一种幻想,这个,那个名伶、名歌者也同时在吸用着它。又有一种广告,上面画着一个酷似那“它的女子”Clara Bow的半身女像,撮拢了她的血红的双唇,唇显得很厚,口显得很圆,她又高昂起她的下巴,低垂着她的眼脸,一双瞳子向下的望着;这幅富于暗示与联想的广告,我们简直可以说是不亚于魏尔伦(velaine)的一首漂亮的小侍了。
抽烟卷也可以说是我命中所注定了的,因为由十岁起,我便看惯了它的一种变相的广告——画片。
采莲曲
小船呀轻飘,
杨柳呀风里颠摇,
荷叶呀翠盖,
荷花呀人样妖娆。
日落,
微波,
金线闪动过小河,
左行,
右撑,
莲舟上扬起歌声。
菡萏呀半开,
蜂蝶呀不许轻来,
绿水呀相伴,
清净呀不染尘埃。
溪间,
采莲,
水珠滑走过荷钱。
拍紧,
拍轻,
桨声应答着歌声。
藕心呀丝长,
羞涩呀水底深藏,
不见呀蚕茧,
丝多呀蛹裹中央?
溪头,
采藕,
女郎要采又夷犹。
波沉,
波生,
波上抑扬着歌声。
莲蓬呀子多,
两岸呀柳树婆娑,
喜鹊呀喧噪,
榴花呀落上新罗。
溪中,
采莲,
耳鬓边晕着微红。
风定,
风生,
风里荡漾着歌声。
升了呀月钩,
明了呀织女牵牛;
薄雾呀拂水,
凉风呀飘去莲舟。
花芳,
衣香,
消融入一片苍茫;
时静,
时闻,
虚空里袅着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