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空虚了,还是紧抓着大地,盲目的等候着一声雷,一片热给与它们以蓬勃。给与以春天……他回国以来的沉默,证明了他灵感泉源之枯竭与创作力之消沉。太美满的生活环境从来不是诗人之福,“诗穷而后工”不是吗?他觉得有一种飘忽的玄妙的憧憬,永远在他眼前飘漾,好像美人的手招着:来呀。但是你要想得到我,须抛弃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好像富人进天国必须舍施他的全部财产。这就是那美丽魅人的诗神的声音。
于是他将那足以戕害他生机的现实像敝屣一样抛掷了。饥饿、寒冷、耻辱、误解,还有足以使得一个敏感的诗人感到彻骨痛伤的种种,果然像一声雷一片热催发他埋藏心底的青春,生命中的火焰,性灵中的虹彩,使它们一一变成了永垂不朽的诗篇。谁说一部《石门集》不是诗人拿性命兑换来的?不信,你看诗人怎样对诗神说?“我的诗神,我弃了世界,世界也弃了我……给我诗,鼓我的气,替我消忧。我的诗神!这样你也是应该看一看我的牺牲罢。那么多!醒,睡与动,静,就只有你在怀;为了你,我牺牲一切,牺牲我!全是自取的;我决不发怨声”。这是他对诗神发的誓,这誓何等的悲壮热烈。怪不得诗神果然接受了他,教他的诗篇先在这荒凉枯寂的世界开了几百朵的奇葩,又把他的灵魂带到美丽,光明的永恒里去!
生命于我们虽然宝贵,比起艺术却又不值什么,不过谁能力殉艺术,像诗人朱湘这样呢?我仿佛看见诗人悬崖撒手之顷,顶上晕着一道金色灿烂的圣者的圆光,有说不出的庄严,说不出的瑰丽。
但是,偏重物质生活的中国人对于这个是难以了解的,所以诗人朱湘生时寂寞,死后也还是寂寞!
朱湘与徐霞村
朱湘是与闻一多、徐志摩齐名的中国现代诗人。徐霞村是我国著名的作家和翻译家。他是1925年在北京汇文中学读书时,结识朱湘的。1924年,在清华读书的朱湘因带头抵制学校早餐点名制度,被学校开除。朱湘便依靠写作和翻译外国作品,赚取稿费为生。他出版了诗集《夏天》,还经常在《小说月报》和《晨报·副刊》发表作品,这在文学爱好者眼中是很令人景仰的。1925年夏天的一天,爱好文学的徐霞村经一位黎姓同学的引荐,拜会了这位仅比他年长三岁的朱湘。
他们一见如故,觉得非常投缘。几天后,徐霞村将自己试译的两篇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拿给朱湘看,朱湘很仔细认真地、逐字逐句地加以校阅,给他提了很多指导性意见。从那时起,徐霞村就成了朱湘家的常客。他们在一起切磋文字,研究学问,在朱湘的帮助和指导下,徐霞村的外文翻译水平提高很快,到1926年就经常翻译一些欧美作家的作品投稿了。因此,徐霞村一直尊朱湘是他“从事文艺工作的第一个指路人和启蒙老师”。
1926年春,朱湘曾参与新月社在《晨报》创刊《诗镌》的工作,徐志摩担任主编,朱湘任编委。不料,出版了几期之后,朱湘就声明与《诗镌》脱离关系。事后,徐霞村拜会朱湘时,问及此事,朱湘仍愤愤地说:“徐志摩利用编选的权力,搞文人间的互相吹捧,这种市侩作风,我是不能容忍的!”自此以后,在新月社的同仁中,朱湘只与闻一多保持着友谊。同年夏,清华换了曹云祥当校长,朱湘的同学罗念生和孙大雨向校长反映情况说,朱湘一向品行很好,建议恢复朱湘的学籍。曹云祥随即向有关教师了解朱湘的情况,大都反映不错,就批准朱湘复学了。
1926年底,徐霞村在上海的姑父病重,姑母来信要他来上海帮助照料一段时间,然后资助他到法国留学,他马上去征求朱湘的意见。朱湘听了很高兴,非常支持他到法国去。在徐霞村去上海前,朱湘主动给上海《小说月报》的主编郑振铎写了封举荐信。郑振铎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且约他给《小说月报》写稿,还被聘为欧洲通讯员,要他把一路见闻记录下来,陆续寄回国内发表。后来徐霞村的许多小说创作和翻译的长篇小说,都是在《小说月报》发表的。
1927年5月,徐霞村赴法国留学,不久朱湘则去美国留学。他们先后于1928年和1929年回国。朱湘回国后,在安徽大学外文系任教,后因他举荐上海文艺界的友人来校任教,校方没有接受,和对更改系名有异议,愤然辞职。从此失业,过着漂泊流浪的生活。1931年11月的一天,面容憔悴的朱湘来到北平的徐霞村的家,提出借150块钱。徐霞村将这些钱交给他时,他却很严肃、认真地说了声“谢谢”,徐霞村为此十分同情他的处境,觉得很难过。送他到大门外,给他雇了辆人力车,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夜幕里。不料,在1933年12月,他就从上海《新闻报》上看到朱湘于12月5日投水的消息。
朱湘的尊严
1927年朱湘在美留学,只因教授读一篇有把中国人比作猴子内容的文章而愤然离开劳伦斯大学。后朱湘转入芝加哥大学。然而又不长,1929年春,朱湘又因教授怀疑他借书未还,加之一美女不愿与其同桌而再次愤然离去。他丝毫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的大不敬。他喻外国为“死牢”,强烈地维护着个人的尊严和祖国的尊严。
1929年9月,朱湘提前三年回国,被荐到安徽大学任英文系主任,月薪三百元。按说,也荣华富贵了,也被重用了,该心满意足了,该安于现状了,然而朱湘却又因校方把英文文学系改为英文学系而又一次愤然离去。并且大骂,教师出卖智力,小工子出卖力气,妓女出卖肉体,其实都是一回事:出卖自己!这说法尽管专横,但对于当时之现实,并不过分。
朱湘作品精选
烟卷
我吸烟是近四年来的事——从前我所进的学校里,是禁止烟酒的——不过我同烟卷发生关系,却是已经二十年了。那是说的烟卷盒中的画片,我在十岁左右的时候,便开始收集了。我到如今还记得我当时对于那些画片的搜罗是多么热情,正如我当时对于收集各色的手工纸,各国的邮票那样,有的是由家里的烟卷盒中取来的,恨不得大人一天能抽十盒烟才好;还有的是用制钱——当时还用制钱——去,跑去,杂货铺里买来的,儿童时代也自有儿童时代的欢喜与失望:单就搜集画片这一项来说,我还记得当时如其有一天那烟盒中的画片要是与从前的重复了,并不是一张新的,至少有半天,我的情感是要梗滞着,不舒服,徒然的在心中希冀着改变那既成的事实,收集全了一套画片的时候,心里又是多么欢喜!那便是一个成人与他所恋爱的女子结了婚,一个在政界上钻营的人一旦得了肥缺,当时所体验到的鼓舞,也不能在程度上超越过去。
便是烟卷盒中的画片这一种小件的东西。就中都能以窥得出社会上风气的转移,如今的画片,千篇一律的,是印着时装的女子,或是侠义小说中的情节;这一种的风气,在另一方面表现出来,便是肉欲小说与新侠义小说的风行,再在另一方面表现出来,便是跳舞馆像雨后春笋一般的竖立起来,未成年的幼者弃家弃业的去求侠客的记载不断的出现于报纸之上。在二十年前,也未尝没有西洋美女的照相画片——性,那原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一种强有力的引诱;在十年以前,我自己还拿十岁时候所收集的西洋美女的照相画片之内的一张剪出来,插在钱夹里,——也未尝没有水浒上一百零八人的画片,——水浒,它本来是一部文学的价值既高,深入民心的程度又深的书籍,可以自是古代的白话文学中唯一的能以将男性充分的发挥出来的长篇小说,(我当时的失望啊,为了再也搜罗不到玉麒麟卢俊义这张画片的缘故!)——不过在二十年前,也同时有军舰的照相画片,英国的各时代的名舰的画片,海陆军官的照相画片,世界上各地方的出产物的画片……这二十年以来,外国对于我国的态度无可异议的是变了,期待改变成了藐视,理想上的希望改变了实际上的取利;由画片这一小项来看,都可以明显的看见了。
当时我所收集的各种画片之内,有一种是我所喜欢的,并不是为的它印刷精美,也不是为的它搜罗繁难,它是在每张之上画出来一句成语或一联的意义,而那些的绘画,或许是不自觉的,多少含有一些滑稽的意味。“若要工夫深,钝铁磨成针。”“爬得高,跌得重。”以及许多同类的成语,都寓庄于谐的在绘画中实体的演现了出来,映入了一个上“修身”课,读古文的高小学生的视觉……当时还没有儿童世界小朋友,这一种的画片便成为我的童年时代的儿童世界小朋友了。
画片,这不过是烟卷盒中的附属品,为了吸烟卷的家庭中那般儿童而预备的,在中国这个教育,尤其是儿童教育落伍的国家,一切含有教育意义的事物,当然都是应该欢迎、提倡的。——不过就一般为吸烟而吸烟的人说来,画片可以说是视而下见的;所以在出售于外国的高低各种,出售于中国的一些烟盒、烟罐之内,画片这一项节目是蠲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