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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忆朱湘(1)

朱湘传略

朱湘(1904—1933),现代诗人,字子沅,安徽太湖县,出生于湖南省沅陵县,时父亲在湖南沅陵做官。自幼天资聪颖,6岁开始读书,7岁学作文,11岁入小学,13岁就读于南京第四师范附属小学。1919年入南京工业学校预科学习一年,受《新青年》的影响,开始赞同新文化运动。1920年入清华大学,参加清华文学社活动。1922年开始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新诗,并加入文学研究会。此后专心于诗歌创作和翻译。1927年9月赴美国留学,先后在威斯康辛州劳伦斯大学、芝加哥大学、俄亥俄大学学习英国文学等课程。为家庭生活计,他学业未完,便于1929年8月回国,应聘到安庆安徽大学任英国文学系主任。1932年夏天去职,飘泊辗转于北平、上海、长沙等地,以写诗卖文为生。终因生活窘困,愤懑失望,于1933年12月5日晨在上海开往南京的船上投江自杀。

朱湘1921年在清华学习期间开始新诗创作。初期作品多收在诗集《夏天》(1925)中。作品《小河》等风格纤细清丽,技巧还较为幼稚。1925年以后,自觉追求新诗音韵格律的整饬,曾于1926年参与闻一多徐志摩创办的《晨报副刊·诗镌》的工作,提倡格律诗的运动,并发表“我的读诗会”广告,努力实践诗歌音乐美的主张。他的第二部诗集《草莽集》(1927)形式工整,音调柔婉,风格清丽,《摇篮歌》、《采莲曲》节奏清缓、动听,他的著名长诗《王娇》,注意融汇中国古代词曲及民间鼓书弹词的长处。这个诗集标志他诗歌创作的日趋成熟。朱湘出国前后的创作较多接受外国诗歌的影响,对西方多种诗体进行了尝试。在后期,他多用西洋的诗体和格律来倾吐人生的感叹,其中《石门集》(1934)所收的70余首十四行体诗,被称为是他诗集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柳无忌《朱湘的十四行诗》)。其外在他其他作品中,还包含了有回环调,巴俚曲,商籁体,散文诗,诗剧等等,这些都是外来形式,和前期诗歌的格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朱湘的诗重格律形式,诗句精炼有力,庄肃严峻,富有人生哲学的观念,字少意远。其中,他的代表作《有忆》更是做到了闻一多所提出的“三美”主张——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

朱湘还写过不少散文随笔、诗歌批评,翻译介绍了不少外国名诗。他曾用“天用”的笔名在1924年《文学周报》上开辟“桌话栏”,发表了关于《呐喊》、《红烛》等的书评。他的著作还有:诗集《永言集》(1936),散文和评论《中书集》(1934)、《文学闲谈》(1934),书信《海外寄霓君》(1934)、《朱湘书信集》(1936),译作《路曼尼亚民歌一斑》(1924)、《英国近代小说集》(1929)、《芭乐集》(1936)。

我所见于诗人朱湘者

苏雪林

听说一切诗人的性情总是奇奇怪怪,不可捉摸的,诗人朱湘所给于我的印象也始终是神秘两个字。天才是疯癫,我想这话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记得民国十九年我到安徽大学教书,开始认识这位《草莽集》的作者。一个常常穿着西服颀长清瘦神情傲慢见人不大招呼的人。那时安大教授多知名之士,旧派有桐城泰斗姚永朴;新派有何鲁,陆侃如,冯沅君,饶孟侃,但似乎谁也没有诗人架子大。听见学生谈起他,我才知道他住在教会旧培媛女校里,有一个美丽太太作伴,架上书籍很多;又听见说他正计划着写这个写那个。斗大的安庆城只有百花亭圣公会有点西洋风味,绿阴一派,猩红万点,衬托出一座座白石玲珑的洋楼。诗人住在这样理想的读书与写作的环境中间,身边还有添香的红袖,清才浓福,兼而有之,这生活我觉得很值人羡慕。

但是,没有过得几时,我便发见诗人性情的乖僻了。他对于我们女同事好像抱有一种轻视的态度。每逢学校聚会,总要无端投我们以几句不轻不重的讽嘲。记得有一次学校想派教职员四名到省政府请求拨发积欠经费。已经举出了两个人,有人偶然提到冯沅君和我的名字,忽然我听见同席上有人嘻笑着大声说:

——请女同事去当代表,我极赞成。这样经费一定下来得快些。

这人便是诗人朱湘。沅君和我气得面面相觑。我想起来质问他这话怎样解说,但生来口才笨拙的我终于没有立起来的勇气。后来我问沅君为什么也不响,她说这人是个疯子,我们犯不着同他去呕气。

二十一年十月间我在武大。有一天接到一封朱诗人由汉口某旅社寄来的信,信里说他要赴长沙不幸途中被窃,旅费无着,想问我通融数十元。这信突如其来,颇觉不近情理;况且武大里也有他清华旧同学,何以偏偏寻着我?但转念一想,诗人的思想与行动本不可以寻常尺度相衡,他既不以世俗人待我,我又何必以世俗人自居呢?那天我恰有事要到汉口,便带了他所需要的钱数寻到他的寓所。那旅馆靠近一码头,湫隘不堪,不像中上阶级落脚之所,粉牌上标着“朱子沅”。茶房一听说我是武大来的,便立刻带着我向他房间里走。他说姓朱的客人问武大有没有人来访已有几次了。他真落了难么?我心里想,看他望救如此之切,幸而我没有怕嫌疑而不来,不然,岂不害他搁浅在这里。上了楼,在一间黑暗狭小的边房里会见了诗人,容貌比在安大所见憔悴得多了,身上一件赭黄格子哔叽的洋服,满是皱纹,好像长久没有熨过,皮鞋上也积满尘土。寒暄之下,才知道他久已离开安大。路费交去之后,他说还不够,因为他还要在汉口赎取什么。我约他明日自到武大来拿,顺便引他参观珞珈全景。问他近来做诗没有?他从小桌上拿起一叠诗稿,约有十来首光景。我随意接着看了一下:他的作风近来似乎改变了,很晦涩,有点像闻一多先生的《死水》。而且诗人说话老是吞吞吐吐,有头没尾的,同他的诗一样不容易了解,一样充满了神秘性。我闷得发慌,没有谈得三句话便辞别了他回山了。

第二天诗人到了珞珈山,仍旧那副憔悴的容颜,那套敝旧的衣服,而且外套也没有,帽子也不戴。我引他参观了文学院,又引他参观图书馆,走过阅览室时,我指着装新文学参考书的玻璃柜对他说:——您的大作也在这里面,但只有《夏天》和《草莽集》两种。您还有新出版的著作么?告诉我,让我好叫图书馆去购置。诗人忽然若有所感似的在柜边立住了脚,脸上露出悲凉的表情,本来凄黯的眼光更加凄黯了,答道:“这两本诗是我出国前写的,我自己也很不满意。新著诗稿数种现在长沙我妻子的身边,还没有接洽到出版处呢?”

他说着又微微一笑。我不知这笑是轻蔑,还是感慨,只觉得这笑里蕴藏着千古才人怀才不遇的辛酸与悲愤,直到于今只须眼睛一闭,这笑容还在我面前荡漾着。我们行到理学院,恰遇着王抚五先生迎面而来。我因为他们曾在安大共事,便介绍相见。诗人神情之落寞,与谈话之所答非所问使得抚五先生也觉得惊疑。

诗人去了的第四天,忽有投朱霓君名片来访我者。相见似甚面善,问之才知就是朱湘夫人。据朱夫人说,她接丈夫的信说在汉口失窃被旅馆扣留,她今日从长沙早车赶来,则他已于先一天走了。临走时告诉茶房说他到珞珈山访苏某人,所以赶到我这里来。茶房又说诗人落到旅馆里时,仅有一床薄薄的毡子,一只小小手提箱,每天除起来吃两碗面之外只拥着毡子睡觉,他们都说这是个仅见的行踪诡秘的客人。我将一切经过报告朱夫人,并说他此刻大约已返长沙,回去一定可以寻着。和朱夫人一番谈话之后,才知道他们夫妇感情从前极好,现在则已破裂,这些时正在闹着离婚。朱夫人又说他丈夫在安大颇得学生敬仰,他要是好好干下去,他那外国文学系主任的位置,一辈子也不得动摇,无奈他性情过于狂傲,屡因细故与学校当局冲突,结果被辞退了。失业以后,南北飘流,行踪靡定,家庭赡养,绝对置之不问。朱夫人说到这里伸出她的一双手,说:“苏先生,你看,我现在带着两个小孩寄居母家,自己做工维持生活,弄得十个指头这样粗糙,我境况之痛苦,可想而知,而他一概不管,这也是有良心的男人干的事么?”我劝她道;“大凡诗人的性情,总有些随随便便,否则也不成其为诗人了,我劝您还是担待些他吧。”朱夫人又诉说她丈夫种种古怪脾气和行径,我愈觉得诗人不是寻常的人,至少也有点神经变态。朱夫人说当她和丈夫同住在安庆时,有一次她因事归宁,寓中儿女托丈夫管理。某儿大病新愈,他每日强迫他吃香蕉一枚,孩子吃不下也要填鸭子似的填下去,不到几天这断乳未久的婴儿竟得了消化不良的病而夭亡了。安庆城里没有自流井,人家用的水都由大江挑来。某年夏季,朱夫人觉得挑水夫太辛苦,每桶多给工资数十文,诗人就同她大吵,说她这样优待挑水夫,一定同他有什么关系。他领到学校薪俸,便尽数供给他那闲住北平的哥嫂。他自幼没有父母,由哥哥抚养大,所以怕哥哥比父亲还甚,哥哥有一天打得他满屋乱钻,躲到夫人绣房里,哥哥还追进来揍了他十几拳,他竟不敢还一下手,但对夫人却很暴戾,动不动以声色相加,所以家庭空气很不平静。我才知道从前以为他们是一对神仙伴侣,这猜测竟错了。天下事外面看来如花似锦,里面一团糟的,往往而有,这就是一个好例吧。朱夫人回长沙后,诗人陆续寄了许多诗来,好像他有了新作品总要抄一份给我看似的。信上地址与朱夫人留下的不同,我才知道他回去并非住在丈人家里。

诗人的行动对我本已是一个闷葫芦,自从听见他们琴瑟不调的消息,我的态度愈加慎重,他由长沙赴了北平,不多时又南下而至上海,来信报告行踪,我均置之不覆。来信常请我代他的作品介绍发表的地方,好像他在文艺界没有什么熟人;又好像他是个新出茅庐的作家非有人担保则作品无人接受。起先我觉得他过谦,有时甚至疑他故意同人开玩笑。后来听见他似乎患着一种神经过敏的病,总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轻视他,欺侮他,迫害他,不肯赏识他作品的好处,不肯让他的天才有充分的发展的机会,才知道他写信同我那样说,倒是由衷之谈。

大约是三个月以后吧,朱夫人第二次到珞珈山来找我,身边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后来我知道就是小沅。她说诗人近来要实行同他离婚,她生活可以独立,离婚后倒没有什么,只是孩子失了教养太可怜,假如有人能够替他在武大找个教书的位置,解决了生活问题,则夫妇的感情或者可以恢复。她并说武大从前曾有聘请诗人来教书的意思,现在假如去见见王抚五先生,也许有成功的希望,我知道武大教授由教授委员会聘请,私人荐引没有多大用处;况且现在也不是更换教授的时候,但朱夫人既这样说,我也不便阻挡,当时就替她打电话给王先生。恰值王先生因公外出,约有几天才得回山,朱夫人等不得只好悒悒而去,听说诗人有一个哥哥在武昌做官,她想去找找他。

二十二年的十月,诗人又到了武昌。这一次穿的是灰色条子土布长袍,头发梳得颇光滑,言语举止也比较第一次镇静,他说自于安大失业后就没有找着事,现在生活恐慌得很,不知武大有没有相当功课让他担任,我教他去寻他清华旧同学时方高诸先生也许有办法。他临去时,又嗫嚅地说武大的事假如不成,他要到安大去索欠薪,但可恨途中又被小偷光顾……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又拿了一笔钱给他。又请他到本校消费合作社吃了一碗面,替他买了一包白金龙的烟,一盒火柴,他以一种几乎近于抢的姿势,将烟往怀中一藏,吸的时候很郑重地取出一支来,仍旧将烟包藏入怀里,好像怕人从旁夺了去。我看了不禁暗暗好笑,可怜的诗人,一定长久没有嗅着烟的香味了。

听说诗人果然找到方先生家里要他为曹邱生,果然没有希望。三天后他又来访我一次,恰值我进城去了,他坐等了两个钟头才走。自从这次走后,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了。

他究竟为什么要自杀呢?社会虽然善于压迫天才,但已从许多艰难挫折中奋斗出来的他,不见得还会遭着青年诗人Chatter-ton同样惨澹的失败。他,正像他夫人所说只要肯好好干下去,安大的教席是可以与学校相终始的,而他居然为了一点芥子般的小事与学校决裂。大学里虽站不住,难道中小学不能暂时混混?清高的教授地位虽失去了,难道机关小职员的职分不可以勉强俯就一下?他同他夫人从前爱情如此浓厚,后来变得如此之冷淡,这中间又有什么缘故?听他夫人所述种种,似乎家庭之失和,他负的责任较多。一个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幸福,一下捣得粉碎?为什么要脱离安适的环境,甜蜜的家庭走上饥饿、寒冷、耻辱、误解的道路上去?这个谜我以前总猜不透,现在读了他死后出版的《石门集》才恍有所悟,他有一首诗曾这样说道:只要一个浪漫事,给我,好阻挡这现实,戕害生机的;我好宣畅这勇气,这感情的块垒,这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