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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忆梁实秋(1)

梁实秋传略

梁实秋(1903—1987),号均默,原名梁治华,字实秋,笔名子佳、秋郎,程淑等。著名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国内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祖籍浙江杭州,出生于北京。

1915年秋考入清华学校。在该校高等科求学期间开始写作。第一篇翻译小说《药商的妻》1920年9月发表于《清华周刊》增刊第6期。第一篇散文诗《荷水池畔》发表于1921年5月28日《晨报》第7版。

1923年8月毕业后赴美留学。1926年回国任教于南京东南大学。1930年,杨振声邀请他到山东大学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长。1932年到天津编《益世报》副刊《文学周刊》。1934年应聘任北京大学研究教授兼外文系主任。1935年秋创办《自由评论》,先后主编过《世界日报》副刊《学文》和《北平晨报》副刊《文艺》。

七七事变后,离家独身到后方。在重庆主持《中央日报·平明副刊》。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国民政府教育部小学教科书组主任,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主任委员。抗战后回任北平师大教授。

1949年到台湾,任台湾师范学院(后改师范大学)英语系教授,后兼系主任,再后又兼文学院长。1961年起专任师大英语研究所教授。1966年退休。曾携妻子游美,在美台两地轮流居住,其妻辞世后重返台湾。1987年11月3日病逝于台北。

梁实秋40岁以后着力较多的是散文和翻译。散文代表作《雅舍小品》从1949年起20多年共出4辑。30年代开始翻译莎士比亚作品,持续40载,到1970年完成《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计剧本37册,诗3册。晚年用7年时间完成百万言著作《英国文学史》。

怀念梁实秋先生

聂华苓

我认识梁实秋先生,正值我一生最黯淡的时候。在60年代初,生活宛如孤岛。我在台湾大学和东海大学两校教创作,在台大校园和大厦山上和学生们在一起,是我枯寂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再就是和海音、孟瑶一同于周末去梁先生家。

梁先生家一片春风,甚至他家帮佣的小姑娘名字也有“春”意:春绸。那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名字之一,至今难忘。梁先生、梁师母都是美食家。我们去他们家之前,就知道那天梁师母将给我们吃什么:饺子呀,薄饼呀,炸酱面呀,全是梁先生喜欢吃的食物。他那时已有糖尿病,只有望食兴叹,浅尝即止。我们可乐了,不但吃得好,还可听梁先生讲笑话,还可看梁先生故作馋相扮小丑——他是很好的演员。他妙语如珠,睿智之中透着孩子般无奈的天真,仿佛是报复我们那几个白吃:你们不准我吃,好!我就讲笑话,笑得你们喷菜,笑得你们流泪,笑得你们告饶。海音和我都爱笑,孟瑶也笑。梁先生的妙语,我们的笑声,巡回不已,皆大欢喜。梁先生用笑话代替炸酱面,才不致“馋”得很痛苦。记得他给我们讲过一个单身汉的故事。

某君从美国学成归国,找不着女朋友。他长得不错,只是个头太矮。他认为只要有钱,就可以找到女朋友。于是他将由美国带回的四百美金视若生命。他买了个特制的夹层皮带,将美金塞在两层之间,用拉链封好,日夜绑在身上。他外出购物,拿不出钱,就进厕所,解开皮带取钱。因此,他需要钱的时候,必上厕所。久而久之,有人知道了他的秘密。有天晚上,鬼使神差,他睡觉前把裤子连皮带一起顺手搭在椅背上。半夜醒来,裤子不见了。他到处寻找,在院子里找到裤子,皮带不见了,四百美金不见了。他从此发奋赚钱,身兼数职,非常节省,吃饭用鱼内脏下饭(我们正吃梁师母亲手做的鲜肉饺子)。他存了许多钱,还买了四栋房子出租。他每天必去看看房子,摸摸房子的砖头。但是,他还是找不着女朋友。因为他太矮了吧。他便订做了双高底鞋。在人多的场合,他必站在高处显眼的地方。他还是找不着女朋友。还有什么毛病呢?单眼皮,他去医院动手术割眼皮。医生得从他手臂上割下一块皮,粘在眼皮上,要等手臂的皮在眼皮上粘牢了,他才能将手臂放下。一连好几天,他举起手臂贴在眼皮上。眼睛成了双眼皮,仍然找不着女朋友。

梁先生说那是真人真事。我们逼着问:是谁?是谁?他笑而不答。梁先生讲笑话时就是那副真真假假的神情。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梁先生是否讲的真人真事。那简真就是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嘛!

吃喝谈笑之中,偶尔也谈文坛旧事。我们巴巴地问到徐志摩、陆小曼、冰心、老舍、沈从文……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们,那时他们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对那些身为作家的“人”,远比任何文坛事件有兴趣。例如,我们会问:“冰心是什么样儿?”梁先生笑笑,想起了他的秋郎时代吧?“长得不错。”他没多说。从他那一笑之中,我就可以想象冰心年轻时清丽的模样。

梁先生那时还没从师范大学退休。他不喜酬酢,很少外出,也很少有客人,对外界的事也似乎没兴趣。我和海音、孟瑶似乎也为他们夫妇俩的生活添了点儿乐趣,每过一阵子,他们就邀我们去玩。只有文蔷一家从美国回去看两老的时候,他们就不理我们了。那时我觉得梁先生挺寂寞的。

1964年,我由台湾来美国之前,去看梁先生和梁师母。

“你没有路费吧?”梁先生在谈话中突然问我这么一句话。

“您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需要多少?”

我到美国的路费,就是梁先生借给我的。我到美国后申请到一笔研究金,才还给了在西雅图的文蔷。

我和梁先生通信多年;信虽不多,但一纸短笺,寥寥数语,却给我这海外游子无限鼓励和温暖,我也对至情至性的梁先生多了点认识。

1972年,我和安格尔去西雅图,正值梁先生和梁师母在文蔷那儿。杨牧(那时候他还叫叶珊。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躺在我爱荷华家中地板上,手指自己鼻尖说:“我,叶珊,二十五。”)已从麻州大学转到华盛顿大学去教书。他邀我们和梁先生夫妇相聚。我们一起开车去文蔷家接两老去一中国餐馆。八年不见,相见特欢。梁先生和安格尔一见如故。我隐约感觉到两老都有些异国飘零的心情。他们非常钟爱女儿,也非常享受儿孙的绕膝之乐,但他们似乎不知如何安顿自己。他们说,女儿女婿太忙,忙得他们心疼,要帮忙吧,又插不进手,而且,女儿女婿也不要两老动手。父母的慈爱,儿女的孝心,在美国全无法表达,宛如交响乐中的钢琴、小提琴,各自美则美矣,却无法合奏起来。

从那次见面以后,就没再见到梁先生、梁师母了。那已是16年前的事了。我们仍然偶尔彼此写封短简,就是我到国外去,也告诉梁先生一声。1974年春,我和安格尔在亚洲七八个国家旅行了三个月,也到了台湾,梁先生梁师母仍在西雅图。六月回到爱荷华,就看到梁先生的英文信。那是他写给我的惟一一封英文信,为的是要安格尔也立刻看到,不必经我翻译。他迫不及待地要我们知道他丧妻的悲痛。梁师母在去超级市场途中遭梯子击倒去世了,那天是4月30日。梁先生的信是5月4日写的,正是为梁师母悼祭的日子。读着梁先生的信,我可以看到在心中哭泣、挣扎活下去的梁先生。我非常担心他如何打发以后的日子,因为我知道他如何依赖梁师母。

几个月之后,1975年初,我又收到梁先生从西雅图来的信,告诉我他在台湾认识了韩菁清女士,并已结不解之缘。“我的友好几乎都持反对或怀疑我的态度……”我将信译给安格尔听。我俩立刻各自给梁先生写了信,告诉他我们十分高兴他又找到幸福,不必为外间闲言闲语所扰。我们也告诉他,年龄的差别不是幸福的障碍,甚至文化的区别也不是,重要的是彼此了解、尊重、体谅、宽容和忠诚。我和安格尔就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和谐的婚姻。

梁先生立刻又来了信,又是迫不及待地,表示“感激涕零”。他忽然成了个恋爱中的惨淡少年,需要支持,需要保证,需要信心。梁先生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位给人支持、给人保证、给人信心、大仁大智的人,没料到他在爱情面前也会如此脆弱。就因为这点儿“脆弱”,梁先生才更可爱、可敬、可佩!

梁先生返台以后,我们通信渐少。知道他在台生活很好,也就心安了。据马逢华先生来信说,梁先生去西雅图还问起我近况,马先生说很好,大概他也心安了吧。他在马先生那儿看到我的一本书:《爱荷华札记——三十年后》,马先生说他“爱不释手”,带回台湾了。1978年,我回祖国大陆探望我的哥哥和妹妹,安格尔和两个女儿薇薇、蓝蓝也同行。30年后又饮长江水,心情激动,回到爱荷华,在百忙中,一口气写出了《爱荷华札记》。1986年,我和弟弟华桐专程回去“寻根”,姐弟俩从重庆坐船,经三峡沿江而下,回到每一个我们生长的地方。战乱的苦难,家庭的变故,儿时“不知愁滋味”的嬉戏,我们重新又“活”了一遍。每到一地,见到亲朋故旧,真个是“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梁先生早在70年代初就一再提到,我应该回内地看看。直到1978年才成行。那年我见到的第一位作家就是和梁先生有不寻常友谊的冰心。她是我想象中的模样:一座非常典雅的象牙小雕像。年代久了,象牙雕像变色了,但还是细致得逗人喜爱。她爱说:“是吗?”尾音往上一扬,眼角、嘴角轻轻一翘。她说话很好听,一个个字珠圆玉润地溜出来。她谈到文革以后第一次文联大会:“我去了,见到好多老朋友。有的人残废了;有的人身体很弱;有的人拄着拐杖上台去讲文革受迫害的情形。台上哭,台下也哭。”

我也见到梁先生的朋友沈从文先生,那是1980年,在一个作家宴会上。年轻人已不知沈从文是何许人也。一个年轻人带着姓名地址去接沈先生来参加宴会。字条上“沈从文”三个字写得模糊不清。年轻人挨门挨户找“沈从文”,总算给她找到了。沈先生听人唤他“沈从文”,大概只有苦笑吧!我在多年前曾将《从文自传》的片断译给安格尔看。他十分佩服沈先生。宴会上有一位红光满面、微笑不语的老人。我要安格尔猜他是谁。安格尔猜不出来。我对他耳语。

“啊,沈从文!”他大叫,热烈握他手。

我发现沈先生很少吃菜。他说平时只吃面条,吃很多糖。

我问:“为什么吃那么多糖呢?对您身体不好呀!”

沈先生笑眯眯地说:“因为以前我爱上一个糖坊的姑娘,没有成,从此我就爱吃糖。”

梁先生,这些都是您想听的话。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讲,满以为见面时可以告诉您。但您已经先走了,又是迫不及待地,走得那么匆匆。

【作者简介】

聂华苓,1925年出生于大陆,1949年抵台湾定居并从事创作。1964年,由于《自由中国》停刊事件,离开台湾,应聘至美国爱荷华“作家工作室”工作,致力于世界文化交流。1967年创办“国际写作计划”,每年邀请世界各地的作家、诗人前往爱荷华大学进修创作。

自五十年代起,创作了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桑青与桃红》、《千山外,水长流》,中篇小说《葛藤》,短篇小说集《翡翠猫》、《一朵小白花》、《聂华苓短篇小说集》、《王大年的几件喜事》、《台湾轶事》及散文评论集《梦谷集》、《黑色、黑色,最美丽的颜色》、《三十年后——归人札记》与《沈从文评传》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多国语文发表,其代表作品为《桑青与桃红》,被列入亚洲小说一百强之中。著有回忆录《三生三世》。

梁实秋与闻一多

闻一多与梁实秋一生中有过三次相处较多的机会。

第一次是在北平清华学校。闻一多比梁实秋年长三岁,早于梁实秋进清华读书,可是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却将他们连接在一起。在五四运动中他们都是积极分子,闻一多被选为出席全国学联的清华学校代表,而梁实秋则被推举为学生参与学校管理的评议会的评议员。他们在学生运动中建立了联系,但是他们个人的友谊,还是从“小说研究社”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