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把面纱掀开一回,让我看看你的脸。”她说。
“不行!绝不行!”胡珀回答。
“那就再见!”伊丽莎白道。
她抽出胳膊,缓步走开,在门口停下,回首对他久久凝望。这目光几乎穿透了黑面纱的秘密。即使心情沮丧,胡珀牧师仍在微笑,觉得把他与幸福拆开的,不过是一种物质的标记罢了,虽说这东西投下的恐怖阴影,必然会给最亲近的情侣造成隔阂。
打那以后,再没法要牧师除去面纱,或直率地要求他说出面纱掩藏的秘密。那些自以为比世俗偏见高明的人,将此事仅仅看作一种怪癖,说这种怪癖经常会与正常人的理智行为混合在一起,结果使他们的所有行为都显得疯疯癫癫。但是,多数人眼中,胡珀已无可救药地成为怪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走路,发现善良胆小的人们扭脸躲他,胆大皮厚者则故意挡他的路。后者的无礼迫使他放弃了黄昏时去墓地散步的老习惯,因为只要他靠在墓地的大门上沉思,墓碑后面就会有人探出头来,窥视他的黑面纱。另有谣言四起,说是死人的凝望招他去那儿的。他仁慈的心被深深刺痛,因为小孩子们一见他就中断欢乐的游戏,四下逃散,其实,他忧郁的身影还离得远远的。他们本能的恐惧比什么都使他更强烈地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已深深交织在面纱之中。事实上,大伙儿知道,他自己对黑面纱也极为厌恶。除非不得已,他绝不打镜子面前走过,也不肯俯身去饮静静的泉水,免得在它宁静的怀中被自己的形象吓一跳。由此引发了似有道理的谣传,说胡珀牧师的良心备受熬煎,因为他犯下了无法隐瞒只好如此朦胧暗示的大罪。于是,黑纱下面滚出一团乌云,挡住了阳光。这罪过与哀伤的不明不白,从头到脚裹住了可怜的牧师先生,使他永远得不到爱心与同情。人们议论说,幽灵与魔鬼在黑纱后面与他作伴。他就这样继续走在黑纱的阴影当中,内心战栗,外表恐惧,在自己灵魂的黑暗中摸索,或透过面纱,注视着被它弄得满目凄凉的世界。据说连无法无天的风也敬畏牧师可怕的秘密,从不把那块面纱吹起来。不过,胡珀牧师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依然向众人苍白的面孔凄楚而笑。
黑面纱危害多多,却产生了一种合乎需要的效果,它使胡珀牧师格外胜任。借助于这神秘的标记——因为再没有其他明显的原因——他对因罪过而受苦的灵魂具有特殊的威慑力。在他感召下皈依的人们对他尤为害怕,以委婉的方式断言,被他引到神圣的光明中间之前,他们曾和他一道陷在那块黑纱后面。说真的,黑纱的暗影使他怜悯一切阴郁的感情。濒死的罪人大声呼唤胡珀牧师,他不到场就不肯咽气,虽然待他弯腰要对他们轻声抚慰,蒙着黑纱的面孔一靠近,他们就浑身战栗起来。黑面纱如此可怕,连死神露面也威风不减!陌生人远道而来,参加他的礼拜,虽见不到真容,只为一睹他的身影。但许多人为消遣而来,却尚未离去就已吓得胆战心惊!有一回,在贝尔彻任总督期间,胡珀牧师被指定为选举布道。他戴着黑面纱站在首席法官、市政会成员、议员们面前,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连那年通过的法案都具有早期统治的黑暗与虔诚。
就这样,胡珀牧师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他的行为无可指责,但却笼罩在阴沉的疑云之中。慈爱和善,却得不到爱戴,反而可悲地令人畏惧。他与世隔绝,分享不到人们的健康与快乐,却总被召去帮助临死的受难者。岁月如流,给他黑面纱下的两鬓洒下一层白霜。他的声名传遍新英格兰一带的教会,且获得了胡珀教长的尊称。他到任时已成年的那代人如今几乎相继作古,他的教民礼拜堂里有不少,葬入黄土的则更多。眼下,油干灯尽,功成名就,轮到胡珀教长安息了。
老教长临终的床前,烛光惨淡,人影可辨。他无亲无故,但到场的有周到庄重却不动声色的大夫,只想尽力减轻死者的最后痛苦。教堂执事,教区几位德高望重的教友也在场。还有韦斯特伯雷教区的克拉克牧师,一位热心肠的年轻人,飞马赶到垂危的教长床前,为他祈祷。还有那位看护,不是雇来照料垂危病人的女仆,而是漫漫岁月中甘忍寂寞,受尽凄凉初衷不改,直至这临终一刻的人儿。不是别人,正是伊丽莎白啊!胡珀教长的满头华发压在死亡之枕上,额前黑纱依旧,遮住面庞,衰弱气息的每一番挣扎都使黑纱微微颤动。这块黑纱横在他与世人之间整整一生,隔绝了愉悦的人情,女人的爱恋,将他禁锢在最可悲的囹圄之中,这就是他自己的心灵。它依然蒙在他脸上,使这阴凄凄的屋子更凄凉,并挡住了他来世的阳光。
他神志不清已有些时,灵魂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犹疑不定,时不时似乎翱翔于来世的混沌之中。发高烧时辗转反侧,耗尽残剩的点点气力。但即使处于最剧烈的痉挛挣扎,最荒诞的奇思怪想,别的一切念头都已混乱不清,他仍提心吊胆,生怕面纱滑落一旁。就算他迷乱的灵魂一时疏忽,枕边还守着一位忠实的女人,会背过脸去,为他盖好那张苍老的脸。这张脸她最后一次见到时还充满盛年的英俊。最后,被死神打败的老人静静躺在灵肉衰竭的麻木之中,脉搏几乎感觉不到,气息更见微弱,只有突如其来深长而不规律的呼吸,在预报着他灵魂的逃逸。
韦斯特伯雷教区的牧师走近床头。
“尊敬的胡珀教长,”他道,“您解脱的时刻就要到了。您是否已准备好揭开这块拦住今生与来世的面纱呢?”
胡珀教长起先只微微动了一下头以示回答,接着大概担心意思不够明确,便强打精神开口说话。
“是的,”他奄奄一息,“我的灵魂困乏不堪,耐性十足,就等着揭开面纱了。”
“那么,”克拉克牧师接着说,“像您这么个潜心祷告的人,思想行为圣洁高尚,以凡人尺度衡量堪称无可挑剔的榜样,身为教会长老,怎能给自己的记忆留下阴影,玷污一个如此纯洁的生命呢?我请求您,尊敬的兄长,别把事情弄成这样!在您得到善报之前,请允许我们一睹您喜悦的容颜吧,撤掉来世的屏障之前,让我先为您揭去这块黑面纱吧!”
说着,克拉克牧师弯下腰,去揭开这个多年的秘密。突然,胡珀牧师令床边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他奋力挣扎,从床单下面抽出双手,一把用力按住了面纱,决心拼斗到底。倘若韦斯特伯雷的牧师要跟快死的人较量的话。
“不行!”戴面纱的教长喊道,“今生今世绝不行!”
“邪恶的老头!”吓坏了的牧师叫道,“你的灵魂要带着何等可怕的罪孽去接受最后的审判呵?”
胡珀苟延残喘,一口气在喉咙里格格作响。但是,他竭力挣扎,双手向前乱抓,抓住那即将弃他而去的生命,好把话讲完。他甚至抬身坐了起来,在死神的怀抱中瑟瑟发抖。而那块黑纱低垂,凝聚了整整一生的恐怖,在这最后的时刻显得分外狰狞。那时常浮现的隐隐约约的一丝苦笑,此刻又仿佛从黑面纱后面闪了出来,在教长的唇边久久不去。
“你们为什么单单见了我就怕得发抖?”他转动戴着黑纱的脸,环顾面无人色的围观者。“你们彼此也该互相发抖呢!男人躲着我,女人不同情我,孩子们又叫又逃,就因为我的黑面纱吗?要不是它黑乎乎地象征着神秘,一块纱有什么好怕的?等到有一天,朋友之间,爱人之间坦诚相见,等人们不再妄想逃开造物主的目光,令人恶心地掩藏自己的罪孽,到那时再把我看成怪物吧。因为我活时戴着它,死也不离开它!”
“我看着你们,瞧哇!你们个个脸上都有一块黑面纱!”
听的人互相躲避,互相畏惧,胡珀教长却一头倒在枕上,成了一具蒙面纱的死尸,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人们将蒙着面纱的他装殓入棺,再将蒙着面纱的他埋进坟墓。年复一年,青草在这座坟茔上生发枯萎,墓碑上青苔遍布。胡珀牧师的面庞已化作尘土,可一想到它是在那块黑面纱下发霉发烂,人们仍心惊胆战!
①霍桑著有短篇小说《婚礼上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