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礼拜式跟上午情形相似。收场时,为一位年轻姑娘的葬礼敲起了丧钟。亲友们聚集在屋里,关系远些的熟人站在门口,议论着死者的长处。突然谈话中断,胡珀牧师来了,依然蒙着那块黑面纱,此刻这标志倒恰当不过。牧师走进停放遗体的房间,朝棺材俯下身去,向他死去的教民最后告别。弯腰时,面纱从额头直垂下来,要是姑娘不曾永远合上了双眼,就能看到他的面孔。莫不是牧师害怕她的目光,这才赶紧把面纱往后一拉?有人亲眼目睹了这场生者与死者的照面,毫不顾忌地说,牧师露出真相的刹那间,姑娘的遗体微微一动,打了个寒战,尸衣和薄纱帽都窸窣作响,虽说死者的面容纹丝不动。一个迷信的老太婆是这个奇迹的唯一见证。牧师离开遗体,走到哀悼者们的屋子,然后走到楼梯口,为死者祈祷。祷文饱含深情,感人肺腑,哀哉痛哉,但又倾注着天堂的希望,仿佛姑娘的纤手在拨动着天堂的琴弦乐声在牧师悲怆的腔调之间依稀可闻。人们不寒而栗,虽然并不理解祷文深意。牧师祷告说,但愿他们和他自己,以及芸芸众生,都能像这位姑娘一样,泰然面对被撕去面纱的那一刻。抬棺材的人沉重地前行,送葬的人们尾随其后。死者打头,胡珀牧师戴着面纱殿后,哀伤了一条街。
“你干嘛朝后看?”送葬队伍中有人问同伴。
“俺好像觉得,方才牧师跟这姑娘的魂儿手拉手,一块儿走呐。”她回答。
“俺也觉得,也是方才那会儿。”另一位应道。
是夜,米尔福村里最漂亮的一对人儿要行婚礼。虽说胡珀牧师生性忧郁,逢这种场合,倒有一种平和的快乐。这种场合比热烈的作乐更能激起他和谐的微笑。他性格中的这一点比什么都更能赢得教民们的爱戴。参加婚礼的宾客急切地等待他的光临,满以为笼罩了牧师一整天的那种奇异的恐惧,现在一定会烟消云散。可惜,结果并非如此。胡珀牧师进得门来,人们头一眼看到的还是那块可怕的黑面纱。这东西给葬礼平添了更深的忧伤,但给婚礼带来的只是凶兆。客人们顿时感到,仿佛有朵乌云从黑纱下面滚滚而来,遮住了花烛的光亮。一对新人站在牧师面前,可新娘子冰凉的手指在新郎瑟瑟发抖的掌心战栗,脸色死一般苍白,引起人们唧唧咕咕,说是几个钟头前才下葬的那姑娘打墓穴里钻出来入洞房啦。要是还有比这更阴沉的喜事,只能数响起丧钟的那场著名婚礼了①。
主持完仪式,胡珀牧师举杯向新婚夫妇祝酒,语气温和诙谐。他的话本该犹如炉中欢跳的火光,照亮客人们的面庞,但就在那一瞬间,牧师从镜中瞥见了自己的形象,黑面纱也将他的心灵卷进了震慑众人的恐惧之中。他浑身颤抖,双唇失色,把未曾沾唇的喜酒溅洒在地毯上,转身冲入茫茫黑夜,因为大地也戴着它的黑面纱啊。
第二天,米尔福全村上下只议论一件事,那就是胡珀牧师的黑面纱。那纱及纱后面隐藏的秘密成为人们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也给女人们敞开的窗前提供了饶舌的材料。小店老板把此事当做头条新闻向顾客报道,孩子们上学的路上也叽叽喳喳没个完。一个爱学样的小淘气,用一块旧的黑手巾把自己的脸也遮了起来,结果恶作剧不但把同伴们吓得要命,他自己也吓得颠三倒四。
说也怪,教区里所有好管闲事、莽撞冒失之辈,就没一个敢直截了当向胡珀牧师打听,他为何这么做。从前,他若有半点儿事情需要人干预,出主意的总有一大群,而他也一向欣然从命。要说他有错的话,那就是太缺乏自信,连最轻描淡写的指责也会使他把芝麻小事当成罪过。然而,虽说他这种过分随和的毛病人尽皆知,却没人愿意就黑面纱的事向他一尽忠言。有种既不明说,又不用心遮掩的恐惧感,使得众人互相推诿。最后只好想出一条权宜之计,由教民们推选出一个代表团与胡珀牧师面谈,免得此事引起公愤。再没有这么不会办事的代表团了。牧师友好客气地接待了他们,但待众人落座之后便一言不发,把挑开这番来意的全部重担都压在了代表们肩头。话题实在明白不过,胡珀牧师额上就裹着那块黑面纱,遮住了他的脸,只看得见两片安详的嘴唇。人们发现这嘴角时而闪过一丝忧伤的微笑,而那块黑纱,照他们想象,简直挂到了他胸前,成为一件可怕秘密的象征,横在他与他们中间。只要拉开面纱,他们就能自在地对此事发表议论,但不拉开它就无法启齿。结果众人枯坐良久,哑口无言,心烦意乱,畏畏缩缩地躲避牧师的目光,觉得这看不见的目光就盯在他们身上。最后,代表们尴尬地收兵回营,对推选他们的人交代说,事关重要,若不召开全体教民大会的话,也至少得举行教会会议。
村里人为黑纱胆战心惊,但有个人除外。代表们空手而归,连要求牧师解释都不敢。这个人却以自己沉静个性的力量,决心驱散聚集在牧师头顶的奇异乌云。这朵云变得越来越黑啦。作为牧师的未婚妻,她有权知道黑面纱掩藏的是什么。牧师头回造访,她就单刀直入挑明话题,这倒使双方都好办多了。牧师落座之后,她就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块面纱,并没发现威慑众人的骇然气象啊,不过是一块两层的绢纱,从他额前垂到嘴际,还随着他呼吸微微颤动。
“不,”她笑着大声说,“这纱没啥好怕的,只不过挡住了我爱着的一张脸罢了。来吧,好人,让太阳从乌云后面闪光吧。先把面纱摘下来,再告诉我你干嘛要戴着它。”
胡珀牧师微微一笑。
“时候会到的,”他说,“到时候咱们全都得摘下面纱。在那之前,我要是一直戴着它的话,亲爱的教友,请别见怪。”
“你的话也神秘兮兮,”姑娘道,“至少该把遮住你真话的这层纱去掉啊。”
“伊丽莎白,我愿意,只要不违背我的誓言。那就告诉你吧,这块面纱是个记号和标志,我受誓言约束,得永远佩戴。不论身处光明还是黑暗,独自一人还是众目睽睽,也不论与陌生人还是亲朋好友共处,世人休想见到它摘下来。这凄凉的帘幕必须将我与世人隔开,就连你,伊丽莎白,也永不能看到它后面!”
“是什么沉重的苦难降到你头上,害你永远遮暗自己的眼睛?”她诚恳地问。
“它要是哀悼标记的话,”胡珀回答,“也许我跟多数世人一样,也有足够的悲伤,得用它来做个记号。”
“可要是世人不相信这只是清白哀伤的标记呢?”伊丽莎白劝道,“虽说你受人尊重和爱戴,可是没准儿别人会飞短流长,说你自知犯了不可告人的罪过,这才遮住自己的面孔。为你的圣职着想,赶走这些谣言吧。”
说起村中已经传开的谣言,她脸都涨红了。可胡珀牧师安之若素,甚至还笑了——相同的苦笑,似一道微光,从面纱的暗影下闪现出来。
“我若是因悲伤遮住面孔,自有足够的理由。我若是因不可告人的罪过遮住它,那么哪个凡夫俗子不可以这么做呢?”
他就这样温文有礼,却又执拗不移地拒绝了她的一切恳求。最后伊丽莎白沉默了。她好像陷入沉思,大概在寻思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试试,把心上人从这么阴暗的妄想中拉回来。此事若无其他含义,不定是神经错乱的症候。即使她个性比他更坚强,此刻也珠泪涟涟。不过,刹那间,有种新感觉取代了忧伤。她不知不觉盯住那块黑纱,突然,仿佛空中出现一道微光,黑纱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蓦地起身,对着他直发抖。
“你到底也感觉到啦?”牧师口气悲哀。
她不回答,双手掩面,转身欲走。他冲上前一把抓住她胳膊。
“对我忍耐些,伊丽莎白!”他激动地叫道,“别抛弃我,虽说这块面纱今生今世必得隔开咱们。做我的人吧,来世我脸上就不会有面纱了,咱俩的灵魂也不会被黑暗相隔!这不过是现世的面纱——不是永恒的呀!噢!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孤独,有多么害怕,一个人待在这块黑纱后面。别把我永远抛在这痛苦的黑暗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