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妻子的信
我的爱人,我确信你为我选定了在今天这个晴朗的好日子;而我,却在城堡的主楼里困了一整天,唯一的一缕阳光是在我打开你的信后才得到的。我常常幻想着——我们一同驾上一朵白云,远离尘世间的喧嚣——就像我们一同漫步时常常幻想的那样。亚当和夏娃是多么幸福啊!他们之间没有第三者介入,而周围的无限空间似乎使他们的心更加贴近了。我们也一样彼此相爱,却无法拥有一片只属于我们的伊甸园。你愿与我一同远行,去寻找那夏威夷之岛吗?你不认为上帝在创世纪之初就为我们留下了这样一座岛吗?也许这样的问题有些可笑,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这样一座神圣的伊甸园——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就是那片净土之上的亚当和夏娃。现在,我要和你说再见了,因为我的周围一片嘈杂。不知你在读此信时,是否也有这样的声音萦绕在耳际!
霍桑小传
纳撒尼尔·霍桑(1804—1864),19世纪美国影响最大的浪漫主义小说和心理小说家。爱伦·坡称他的小说“属于艺术的最高层次,一种服从于非常崇高级别的天才的艺术。”霍桑1804年7月4日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塞勒姆镇一个没落的世家。1821年,霍桑在亲戚资助下进入博多因学院,同学中有诗人朗费罗与后来当选为总统的皮尔斯等。1825年大学毕业,回到塞勒姆镇从事写作。他曾匿名发表长篇小说《范肖》(1828)和几十个短篇作品,陆续出版短篇小说集《古宅青苔》(1843)、《雪影》(1851)等,逐渐得到重视和好评。
1836年和1846年霍桑曾两度在海关任职,1841年曾参加超验主义者创办的布鲁克农场。他于1842年结婚,在康科德村居住,结识了作家爱默生、梭罗等人。1848年由于政见与当局不同,失去海关的职务,便致力于创作活动,写出了他最重要的长篇小说《红字》(1850)。这部作品以殖民地时期新英格兰生活为背景,描写一个受不合理的婚姻束缚的少妇犯了为加尔文教派所严禁的通奸罪而被示众,暴露了当时政教合一体制统治下殖民地社会中的黑暗。小说以监狱和玫瑰花开场,以墓地结束,充满丰富的象征意义。
1853年霍桑的大学同学皮尔斯就任美国总统后,霍桑被任命为驻英国利物浦的领事。1857年皮尔斯离任,霍桑侨居意大利,创作了另一部讨论善恶问题的长篇小说《玉石雕像》。1860年霍桑返回美国,在康科德定居,坚持写作。
1864年5月19日霍桑与皮尔斯结伴旅游途中,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朴茨茅斯去世。
名人故事
霍桑在农庄
1841年4月12日,美国东北部的新英格兰地区本已经吹起了和煦的春风,却在中午意外地迎来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三十七岁的纳撒尼尔·霍桑顶着刺骨的寒风,来到了距波士顿八英里外的西罗克斯伯里。透过扑面而来的飞雪,他远远望见了一幢幢农舍,一个个谷仓,一大片草场,一条小溪蜿蜒而过。这里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布鲁克农庄。
布鲁克农庄是美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超验主义乌托邦共同体之一,它的全名叫做“农业与教育学院”。农业,指的是它的生产方式以农业为主,鼓励人们告别城市文明,亲近自然。教育,指的是它旨在提高人的素质,开发人的潜能。布鲁克农庄的发起人是牧师乔治·瑞普利,它成立于1841年4月,解体于1847年8月,仅仅维持了六年多的时间。
霍桑内向、理性、敏感、克制,不过,在他六十年的人生中,确乎有过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那就是他的布鲁克农庄之旅。从1841年4月到10月,霍桑曾经在农庄生活过半年的时间。这短短的六个月乃是霍桑平静生活中最富激情的一段岁月。
霍桑的形象与激情四射的乌托邦主义者颇有距离。霍桑是一个不善交际孤高缄默的人,在新英格兰知识界,霍桑是出名的保守派。霍桑与超验主义者们从一开始就保持着一定距离。然而仍然是这样一个霍桑,却做出了爱默生、富勒等所不敢为的大胆决定。他不仅是农庄协定的十一个签署人之一,同时也是农庄的二十个创始会员之一。霍桑为加入农庄前后两次共购买了三份股份,总投资达到一千五百美元,相当于他在波士顿海关一整年的收入。对于一向谨慎并且经济上并不宽裕的霍桑来说,这绝对算得上是一次倾力的投注。
霍桑如此热情支持农庄计划,是因为布鲁克农庄的蓝图构想,激荡了他的心。在来到布鲁克农庄前,霍桑曾经在波士顿海关工作。终日面对的是枯燥的计量数据。丰厚的收入无法补偿灵魂的厌倦。霍桑1841年从海关辞职,他感叹自己终于逃离枷锁。
霍桑初到布鲁克农庄,度过了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布鲁克农庄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农业。霍桑来到农庄不久就赶上了农忙季节。他每天清晨六点就需要起床,负责的工作包括养牛、挤奶、锄地、积肥。霍桑的先祖曾经是马萨诸塞殖民地的大法官,虽然到他这一代已经家道中落,但依然属于中产阶级。霍桑从幼年起一直在学习该如何做一名绅士,在布鲁克农庄生活算是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当农夫的滋味。他兴奋得看到什么都感到新奇。
不过,长夏来临,霍桑的心情却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早期的新奇过去,矛盾和怀疑渐渐浮上水面。霍桑早在二十岁的时候,就立志要做一名伟大的作家。他并没有想到参加布鲁克农庄会和这个目标产生冲突。按照布鲁克农庄的作息制度,每人每年需要工作三百个工作日,冬天每天要工作八个小时,夏天十个小时。农场的劳动十分辛苦,霍桑发现他白天都必须在田间劳动,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开展思想讨论,参加过农庄的人日后的回忆中对此怀念不已。霍桑却发现热闹的集体生活剥夺了个人独立思考的空间。德国哲学家约瑟夫·皮珀在《闲暇:文化的基础》一书中强调,只有工作之外静谧独处的时刻,才是孕育思想的时刻:“许多伟大真知灼见的获得,往往正是处在闲暇之时。在我们的灵魂静静开放的此时此刻,就在这短暂的片刻之中,我们掌握到了理解整个世界最深邃之本质的契机。”霍桑在布鲁克农庄恰恰缺少这样的“闲暇”。三四个月时间过去,看着带到布鲁克农庄的稿纸依然雪白如初,霍桑焦虑不已。
一个月以后,他收拾行李,赶在新英格兰最寒冷的季节来临之前,离开了布鲁克农庄。在离开前,霍桑的心情想必十分矛盾。因为他一边写信向索菲亚哀叹这段失败经历可能会是他人生最寒冷最悲惨的记忆,一边在笔记中记录下了在布鲁克农庄这个美丽的秋天自己受庇护的舒适而温暖的心情。或许是这种温暖的回忆,让他虽然在1841年的11月初就离开了布鲁克农庄,却直到1842年的10月才正式提交了退出的申请。在申请中他写道:“虽然我不再是你们团队里的成员,但是我会永远热切地关注你们的进步,为你们取得的成功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霍桑作品精选
牧师的黑面纱
新英格兰缅因州约克县有位约瑟夫·穆迪牧师,约摸八十年前去世。他与这里所讲的胡珀牧师有相同的怪癖,引人注目。不过,他的面纱含义不同。年轻时,他因失手杀死一位好友,于是从那天直到死,都戴着面纱,不让人看到他面孔。(作者注:一个寓言)
米尔福礼拜堂的门廊上,司事正忙着扯开钟绳。村里的老人们弯腰驼背顺街走来,孩子们喜笑颜开,活蹦乱跳地跟着父母,要不就一本正经地迈步,浑身礼拜天打扮的神气。衣冠楚楚的小伙子们侧目偷看好看的姑娘,觉得安息日的阳光使她们比平日更漂亮啦。人流大都涌进门廊,司事开始打钟,一面盯着胡珀牧师的门口。牧师一露头,他就该停打召唤的钟声了。
“牧师脸上这是啥呀?”司事失惊大叫。
听到的人都立刻回过身来,只见一位貌似胡珀先生的人,正若有所思地缓步朝礼拜堂走来。人们全呆了,即算来了位生人到胡珀牧师布道坛上动手给垫子掸灰尘,他们也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你敢肯定这是俺们那位牧师?”古德曼·格雷问司事。
“错不了,是胡珀先生。”司事应道,“今儿他本该跟韦斯特伯雷的舒特牧师对换的,可昨天舒特牧师捎信儿说不来了,得去给一场丧事做祈祷。”
如此大惊小怪的理由好像并不充分。胡珀牧师年届三十,一派绅士风度,虽仍未成家,却不失牧师该有的整洁干净。仿佛有位周到的妻子已为他浆洗过领箍,刷净了一周来落在礼拜天这身法衣上的灰尘。浑身上下只有一样东西刺眼,这就是箍住额头,低垂盖脸,随呼吸颤动的一块黑面纱。近些看,面纱似有两层,除了嘴和下巴,一张脸给遮得严严实实。不过,也许并没挡住他的视线,只给看到的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东西蒙上了一层黑影。带着这片黑影,善良的胡珀先生朝前走着,步子缓慢沉静,像心不在焉的人惯常那样,微微驼背,两眼看地,但对等候在礼拜堂台阶上的教友们仍和气地点头致意,然而众人只顾吃惊打怪,竟忘了还礼。
“俺真不敢相信那面纱后头就是胡珀先生的脸。”司事道。
“俺可不喜欢那玩意儿。”一位老妪蹒跚而入,嘀嘀咕咕地说,“把脸一蒙,他就变得让人害怕啦。”
“俺们的牧师疯啦!”古德曼·格雷边说边跟着他跨进门槛。
胡珀牧师还没进门,这件不可思议的怪事就在礼拜堂传了开来。教友们纷纷骚动,扭头朝门口张望。不少人干脆站起来,转过身子。几个小家伙爬上椅背,又跌了下来,乱成一片。堂里女人的衣裙沙沙作响,男人的脚步拖来拖去,一扫恭候牧师驾到该有的肃静。可是胡珀牧师好像对这混乱视而不见。他几乎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朝两侧一排排的会众微微点头,走过最年长的教友时还鞠了一躬。老人满头华发,坐在通道中间的扶手椅上。年高德劭的老人对牧师外表的异常反应真是迟钝,好像压根儿不曾感受四周的惊诧,直到胡珀沿台阶上了讲坛,戴着那块黑面纱与众人面对面时,方才有所觉察。牧师先生这神秘的标志一刻也不曾除下。领唱赞美诗,它随呼吸起伏;朗读《圣经》,它就在他与圣书之间抛下黑影;他祈祷,它就沉沉地贴在他仰起的面孔上。莫非他想向可畏的上帝隐藏自己的面孔?
小小一块黑纱,怵目惊心,害得不止一位神经脆弱的女人被迫提前离开教堂。可是在牧师眼中,面无人色的教友们没准儿就跟他的黑面纱一样令人胆寒呢。
胡珀布道有方,远近闻名。他不以力量取胜,对教民们总是尽量好言相劝,导引大家朝向天国,而不靠雷霆般的圣谕驱赶人们奔向那里。此刻,他讲道的风格、方式,一如既往。可是要么由于讲道本身的情绪,要么出于听众的想象,总之,大家感到从未听过他这么有力的一番告诫。与平日相比,今天的布道更是蒙上了一层胡珀性情的温良与忧郁。主题涉及隐秘的罪孽,及那些我们对最亲近的人,对自己的良心都想隐藏的秘密,甚至忘记全能的上帝洞察一切。有种难以捉摸的力量渗透了他的字字句句。全体教友,不论纯洁如水的少女还是心如铁石的男子汉,无不感到躲在可怕面纱后面的牧师正悄悄逼近,发现了他们思想与行为中深藏的罪恶。许多人双手交叉紧握,按住胸膛。胡珀牧师的话并不可怕,至少并不激烈。然而,那忧郁声调的每一个颤音都令听者发抖,莫名的悲怆与畏惧结伴而来。听众对牧师的反常感觉强烈,真盼一阵清风能把那块面纱掀开,简直认为露出来的会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尽管那身体、姿势、声音,分明是胡珀牧师的。
礼拜刚完,众人便不守规矩,争先恐后往外挤,急于交流按捺不住的惊异,且感到眼前不见了那块黑面纱,心情为之一松。有的人挤作一堆交头接耳,有的人独自回家,一路默默沉思。还有几位摇头晃脑,自作聪明,吹嘘他们能揭穿这个秘密。可有的人却肯定此事根本毫无秘密可言,不过因为牧师先生熬夜,给灯光弄伤了眼睛,需要遮挡罢了。片刻之后,胡珀牧师也跟在教民们后头走了出来。他蒙着面纱的脸从这群人转向那群人,向白发苍苍的长者致意,又作为中年人的朋友与精神导师,和善庄重地跟他们打招呼。对年轻人则露出爱护与威严,还把手放到孩子们头上,为他们祝福。这样做是他安息日的老习惯,但今天回报他好意的只有奇怪与迷惑的目光。没人照往常那样,以与牧师比肩而行为荣。桑德斯老爷记性无疑出了毛病,竟忘了邀请胡珀牧师去他家用膳。自打牧师就职此地,几乎每个礼拜天都是去他家饭桌上祝福的呀。今天,牧师只好回到自己寓所,正要关门,回头一望,众人的目光全都盯在他身上。黑面纱下面露出一丝忧伤的苦笑,隐约掠过牧师嘴角,随他一起消失不见。
“怪呀,”一位妇人道,“一块普普通通的黑面纱,跟咱女人家系在帽子上的没啥两样,可一到胡珀先生脸上就变得这么吓人!”
“胡珀牧师的脑筋一准出了毛病。”她丈夫,村里的医生道,“不过,这件怪事怪就怪在它带来的威力,连我这么个精明强悍的人都受到震动。那块黑纱虽说只遮住了牧师的脸,可给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罩上了一层鬼气,你不觉得么?”
“可不是呐,”女人道,“俺说啥也不敢单独跟他在一起。”
“俺都纳闷,他自己怕不怕自己哩!”
“人有时候是会自己怕自己的。”她丈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