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 西班牙 / SPAIN
马德里
同一道阳光下,她在结婚,他在流浪
早晨10点醒来,看看表,觉得自己简直起得跟黄牛一样早,毕竟,连管旅馆的老太婆都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呢。
我住在在市中心的一条旁街上,老老的大楼,木头的楼梯已经被时间踩变形了,但还是一副牢固的样子,闪着厚实润泽的光。你把我送到个小小的旅馆然后与我告别,所以这是我一个人的马德里。我住在走廊尽头,洗手间旁边。于是任何去洗手间的人的响动都会被我听见,这感觉就像不小心窥到了别人的隐私,每每听到脚步声响起的时候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早上10点,我门前还是安安静静的。阳光从房间的小窗投射进来,在床头映下一个愉快的光斑,嗯,起床。
马德里人是夜猫子,这个称呼持续了几百年,以前,说的是马德里人善于在夜晚爬墙攻击入侵者,现在,说的是马德里人喜欢在夜生活的屋脊上游荡。
一句古老的谚语“从马德里去天堂”已经成为了马德里的快活招牌。从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迁都至此,已经有500万人居住在这个城市里,外来的人远远超过马德里土人。因为谁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异乡人,所以大家一起把这个首都城市塑造得市井味十足。比起更有国际声誉,更整齐,更辉煌,拥有更多艺术成就,你所喜爱的巴塞罗那,我真的更喜欢马德里。当然,这样的念头冒出来的时候难免有点罪恶感,我分明在巴塞罗那度过了那么精彩的时间,这样想,它会不会怪罪我?
进入马德里的第一步就是要用马德里时间生活,早上10点,属于清晨。所有的小巷子在这个时间都会散发出烘培的香气。妈妈们和大叔们高声招呼彼此,谈论皇家马德里昨天晚上的那个进球或者市长今天早上那个混球讲演,年轻人们,都还在床上。
11点,我推开楼下转角处一家餐室的门,无数人挤在里面,开始早晨的第一轮聚会。他们和我,今天都属于早起的鸟儿。多半是男人,抽着烟,看着报纸,人人面前一杯子看起来永远喝不完的咖啡。
只要是个餐室就必定烟雾腾腾——禁烟活动兴起之后,发现一个不禁烟的国家居然有种包容的放松感。西班牙真的无所谓。哪怕这个城市坐拥普拉多博物馆和索菲亚皇宫现代美术馆两大文化艺术巨作,大家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谁像巴黎人那样一副“有文化”或者“有知识”的派头。大家都认为,吃完一片火腿,用袖子擦擦嘴巴,然后去看毕加索,看完之后买根葱回家,挺好的。
餐室角落里放一台博彩机,一台贩烟机。有人走过去,丢下一个硬币,老旧的机器惊天动地唏哩哗啦地一通乱响一番,吐出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多半写着一些诸如“谢谢参与”之类的话语,又或者其实是某些有待中奖的号码组合,总之,它们可没有给那些硬币投入者脸上增添任何光彩。
甜腻到极点的,粥一样浓稠的巧克力加上西班牙大油条,是一个老马德里人的传统早餐。没有什么太多的礼仪,你必须操起比所有人都大的嗓门,才可能让侍应生注意到你。
“Hola!Hola!(西班牙语,你好),我要巧克力和大油条!对!就是巧克力和大油条!”
然后呢,牛角包吗?甜的还是咸的?原样上来还是一切两半平底锅煎香?咖啡要不要牛奶?热牛奶冲入还是冷牛奶垫底?果汁要鲜榨的还是瓶装的?我把大叔抛过来的选择题一一作完,面前就出现了一盘完全对胃口的早餐。
一盘完全对胃口的早餐,我甚至因为这种奢侈而感觉到罪恶了。
周六的马德里属于两个地方,马约尔广场或者丽池公园。人们喜欢在这两个地方无所事事,是啊,有什么比无所事事更好的消遣呢。我选择马约尔广场。太阳出来了,在寒冷阴郁的欧洲冬天里,太阳就是老虎机里哗啦拉吐出来满地硬币的那一刻。温度还在10度以下,已经有许多人赶紧穿上短袖或者背心来接收阳光。只要在太阳底下,都是床。马路边,广场上,随处一坐,随处一躺,闭着眼睛,老子神游去了,闲人勿扰。
沿着通往马约尔广场的碎石路一路嘀嘀嗒嗒地往前走,商店尚未开门,街道明亮而安静。昨晚的垃圾已经被清洁工清走,今天的垃圾还没来得及产生。有些小店门口堆着大堆的面包,蔬菜,报纸,应该是今天应该要接收的货物,主人没来,它们看起来都有点傻头傻脑的拥挤,巴不得要被卖掉的样子。
整个世界都是透明的,有各种各样卖艺的艺人在马约尔广场。有个胖子非要装成蜘蛛侠,丑八怪在这里圆了自己英俊斗牛士的梦……嘉年华一样拥挤,却不过是马德里人的寻常周末。你寻欢我作乐,你白日寻常我夜晚放荡。旅行最好的一个地方就是目光永远瞄准生活里比较放荡的那一面。马德里上班族?存在吗?
角落上围着最多人的地方正在上演古罗马的戏剧,蹩脚简陋的服装,夸张的演技,演出的是古罗马喜剧里的经典剧目《一坛金子》,时不时就引出一大阵笑声,好似被惊起的鸽群那样扑拉拉地向空中飞去,落两片鸟羽。
广场中央是四个中年人,四把提琴,演出严肃的室内乐四重奏。他们和他们的听众那样,脸上都是安静的表情。几个女孩子遥遥地坐在地上听他们的演出,都是10来岁的年华,却把一切都听进去了。
那边有墨西哥人在弹热闹的吉他,毛绒绒的眼睛,天生适合接吻的薄嘴唇——是的,你知道,天生适合接吻的薄嘴唇。从墨西哥到这里可真远,我看着其中一个最英俊的少年,他一直在唱,一直在笑。不带任何谄媚和讨好地,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在同样的阳光下,中国的二胡艺人在太阳下如泣如诉,边上那群正在庆祝生日的年轻人被音乐搞得有点茫然,连啤酒都不懂得举起来了。
中午十二点多,广场四周的餐馆还是空空荡荡,一副要倒闭的死样子。在户外的阳伞都没张开来,椅子都倒扣在桌上。幸而背景是如此明媚的蓝天——大仲马曾经将马德里高远湛蓝的天空比作马约尔广场“最美丽、绘画最精美的屋脊”。有了这样的屋脊,那些倒扣的椅子和关闭的阳伞看起来都有种扬扬得意的蓄势待发:它们一定知道,一旦它们把自己完全张开,下一次休息的时间,将到凌晨3点。何必着急呢,一日漫长。
我找到一家勤快的咖啡座,侍者看到他今天的第一个客人的到来就来了精神。
落座,要了杯橙汁。有种阳光天生适合坐在户外,摊开旅行笔记本或者名信片,写上那么一句两句看起来很浪漫的话。我时常认为这种阳光只出现在高纬度地区,又或者这些地方的确拥有一个不一样的太阳。
橙汁很酸很酸,酸得让人只能彻底相信它是被鲜榨出来的。清香的气息把我送去塞维利亚,那个以橘子树闻名的城市。我们匆匆路过了它,那天它在下雨,天阴沉沉的,橙色的橘子结实地长在墨绿的叶子之间,好似盆栽。
马约尔广场的主体建筑“面包房大楼”楼下停了一辆加长的轿车。轿车周围都是衣冠楚楚的人。男人穿着西装礼服甚至是燕尾服,而女人们头上戴着美丽的帽子或者发饰。她们手里拿着香槟或者香烟,互相亲吻对方的脸颊,亲密地打着招呼。看起来完全是电影镜头。原来是有人选择今日结婚。突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热烈地朝楼上挥手。我抬头,看见美丽的新娘和新郎出现在二楼,靠在美丽的窗子边上,正冲所有的宾客飞吻和招手。新娘穿着米色的丝绸礼服,戴着米色的礼帽和精致面纱,面容精巧。旁边的男人一副典型的西班牙南部农民的模样,黑头发,黑胡子,笑起来眼睛就淹没在胡子和鱼尾纹中央。
就在新娘和新郎所在的窗户正下方,距离加长轿车不到1米的地方,阳光以同样的慷慨眷顾了那里。就在那个有着灿烂阳光的回廊里,一名褴褛的流浪汉悠闲而舒展地侧卧着,手肘抵着地面,撑着脑袋,眯着眼睛晒太阳。他灰色的棉袄和说不清楚颜色的棉裤吸收着阳光,脏脏的脸上被太阳甚至晒出了一点红晕。他舒适抵躺着,眯着眼睛,微微笑。他没有在意旁边的婚礼,而参加婚礼的宾客也没有在意他。这一刻,阳光公平地洒在所有大地上,给所有人同样的快乐和幸福。
下午三点,这些被我认为“一副要倒闭的死样子”的餐厅开始突然活过来。顾客好像突然从地里长出来的那样,出现每一张椅子上喝起了啤酒。阳伞依然不张开,因为阻挡阳光是死罪。
马德里人的午餐在距离傍晚只有2个小时的时候开始了——这将是一个漫长无比的午餐,在我认为他们终于开始吃午饭的时候,他们说:现在只是TAPAS时间。餐前小吃在西班牙属于最出色的餐饮文化之一。每人要一份啤酒,一两份TAPAS,先给肠胃一个报备。而午餐的真正开始时间根据太阳什么时候下山而定。
当你终于吃完了午饭,马德里的生活正式开始。我一直觉得,在马德里,天亮至中午这段时间被神秘地过滤掉了,从那些懒洋洋的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对于时间的紧张感。我甚至怀疑大多数人没有见过马德里的日出——除非因为他们是玩到日出才回家——在上世纪80年代,“马德里运动”开始让这个城市在欧洲闻名。这场运动最大的成果就是带来了大量夜酒吧的兴盛,让马德里的夜晚变得眼花缭乱。
天开始黑的时候我进入大名鼎鼎的楚埃卡区。那是马德里的同性恋区。同性恋区,意味着大量充满格调和设计感的时装店和生活用品店,五花八门的酒吧和餐厅,各种性桑拿和性用品店。这种次文化坦荡地出现在首都的心脏地区,他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全马德里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反对一切吧。甚至是用娱乐反对娱乐。纵然这个区的酒吧数量比芬兰全国的酒吧都多,年轻人还是迅速开展起一种叫做botellon的活动——街头喝酒,而且是越夜越快乐。当然,越快乐越堕落,被警察抓到,要支付500欧元巨额罚款和3个月义务劳动。可年轻人还是乐此不疲。
走在楚埃卡区,一切都是以享受之名发生着。各种落地窗里坐着的都是衣着入时的年轻男女,吃饭,喝酒,聊天,大笑,做各种鬼脸。街边墙壁上贴着各种海报,预告下一次画展,下一轮狂欢。有个胸罩被丢弃在马路边上,天晓得它上一秒钟到底在哪里——我确信不是在晾衣绳上,因为这种无趣的联想实在太不符合这个区散发出来的气息。
在马德里时间里,餐馆通常准备两轮晚饭,早的那轮大约在晚上8点左右开始,是为那些“非马德里分子”准备的,而如果你打算和我一样入乡随俗,则必须在晚上10点出门,吃完11点开始的那轮晚餐,然后去酒吧或者disco跳舞至清晨5点才回家睡觉。
夜猫子们不是去泡酒吧,他们喝酒和作乐的方式根本就在洗劫酒吧。他们整个晚上从这个酒吧窜到那个酒吧,从东区一直扫荡到西区,直到体内无法容纳任何一滴液体为止。
再抽一根烟结束这个愉快的夜晚吧,毕竟一觉醒来,又有浓腻的巧克力和西班牙大油条等着你,牛角包切开两半煎香,鲜榨橙汁一杯,Hola!
嗯,我躺在旅馆的小床上给你写这一切的时候,其实还在思考一个相当终极的问题:早上要一片伊比利亚火腿不会显得太罪过吧?
Tips
1. 在首都马德里可以轻易找到产自全国各地的橄榄油,买一箱10小瓶的,只要8欧元。
2. 挂着“火腿博物馆”牌子的通常是一个墙上挂满火腿的小酒吧。
3. 夏天如果去全国最大的斗牛场,不要为了节省3欧元而买太阳座,防晒霜在西班牙根本不管用。
4. 星期天逛一逛埃尔拉斯特罗的跳蚤市场,很好玩。
5. 耶涅拉斯修道院出售的修女做的糕点有一种叫做天堂的味道。
6. 市中心的德齐尼塔斯加咖啡(Café de Chinitas) 或伯纳乌体育馆附近的帕切卡剧院 (Corral de la Pacheca)常有科尔特斯(Cortés) 等弗拉明戈著名舞者常来此演出。而萨苏埃拉是马德里另一种特色歌剧。
塞戈维亚
最后,我还是没吃上那只烤乳猪
我也许会跟每个人说自己多么向往塞戈维亚的高架引水渠,并且面带高远遐思。可你知道,我其实是奔着烤乳猪去的塞戈维亚。
用我们不同的解读方式读这句话可能会得出两个结果:第一,毫无疑问地,我这个人相当浅薄,而我也的确不打算为这个结论进行任何辩驳;我倾向于被第二种解读法定义,那就是:我已经进化为某一类相当高级的旅行者,连行走目的都那么与众不同。按照时下的“逼”理论,这无疑是“逼”中的最高级,根据造词法,它将被写成B+est,Best(最好)。那么,乳猪之旅,当然就是最好之旅。
吃了很多很多的西班牙海鲜饭之后,会感觉自己一直在茹素。墨鱼算是在众多海鲜里唯一配得上“肉体”二字了,也不免在出现了10数次之后渐渐地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