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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老师您好

短篇撷珠

刘夏礼从学生寝室往家里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45分,他依旧习惯性地抬了抬手腕,用眼睛瞟了一下腕上那块“上海”表,其实他不看也是能猜到这时候的时间的。每天,只要有学生在校,他都会到学生寝室去查寝,让学生睡安稳后才回家。学生放假了,他还有些不习惯呢。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嗬,刘夏礼在心里闪出一句话。是的啊,打刘夏礼20年前师范毕业分配到这利沙三中担任班主任到现在,他几乎每天都在走着这条路。这条路,走了刘老师的半个人生。路并不长,路灯却熄了,刘夏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学生们已经入睡,整个校园倒是格外的寂静。偶尔有人影从身旁晃过,不过招呼,刘夏礼也知道是才查学生寝室回宿舍的老师。

刘夏礼轻轻地用钥匙打开门,妻子李江红仍然被惊醒了。他和她没有说话,常常,他们是用眼神来交流的。李江红在一家工厂上班,应该很累了,他想让她好好休息。他总觉得他欠这个家庭的太多,家务总是让妻子包揽着,自己也少有和她谈心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个带着歉意的笑,便去隔壁房间看儿子刘奇去了。刘奇今年就要参加高考了,不知他最近的学习有点上进没有。推开门,儿子还没有睡,手中拿着封信,却显得有点慌乱。他夺过儿子手中的信,没有细看,因为他知道应该是那个叫馨的女孩写来的。前几天,有老师还和刘夏礼开过玩笑,说刘奇高考还没考,媳妇倒找了一个。他把信又还给了儿子,不是因为他不能看这封信,而是他觉得他是愧对儿子的。自己只是想着教育好人家的孩子,却把自己的儿子没有教育好。他真是恨铁不成钢,准备再和儿子仔细谈谈。毕竟离高考也只有两个月了,千万不能影响儿子的高考呀。

咚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很是激烈。

刘夏礼赶快开门。“刘老师,祝兵从上铺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了。”是班上的两个学生,气喘吁吁地。

刘夏礼赶紧套了件夹衣,和两个学生拼命向学生寝室跑去。学生寝室前已经有点吵闹了,两个学生抱着祝兵,不知所措地等着他们的刘老师到来。刘夏礼赶紧接过祝兵,他想抱着他去医院。一抱,才知道祝兵是这样地沉,人家也是半大小伙了哩。他抱着走了几步,发觉自己已是汗流浃背,不由地又开始咳嗽起来。这是他多年的一个老毛病,一发热流汗就咳嗽起来,而且有时还伴着咽喉的疼痛。这应该算是做为教师的职业病吧,他心想。同办公室的不少老师还有颈椎炎、肩周炎什么系列炎呢,我幸运多了,刘夏礼从心里闪过一丝阿Q式的安慰。

他赶紧让学生王波抱住祝兵的腿,他只抱着头和腰,这样他感觉轻松多了,同时他叫过两名学生,让他们连夜去通知祝兵的家长。走出校门,刘夏礼叫过一辆出租车,他觉得应该叫出租车,早点到医院祝兵就会早点得到医治呀。平常出门他是不叫出租车的,要么骑自行车,再就是挤公共汽车,毕竟,还是节约一点啊。

刘夏礼和王波赶到市人民医院时已是凌晨,医院的门仍然敞开,像一张饥饿的嘴张着。医院值班室有人趴在办公桌上打盹。是该睡觉的黄金时间了。刘夏礼把祝兵躺放在长椅了,让王波搀着。他走过去推了推打盹的医生,小心地说:“医生,我们有病号。”那人没动,他又下力推了推,那人才揉着眼说:“什么事呀?

“喏,我们有病号。”刘夏礼指了指祝兵。揉着眼的医生走了过来,又揉了揉祝兵的头,说:“流了不少血吧,我先包扎一下,然后得住院观察,你们先去暂交1500元的预付医药费吧。”

刘夏礼这时候才想到上医院是得带钱的,而且得多带些钱。他摸了摸口袋,还好,昨天领的3月份工资还在衣袋里,是1232元6角。今天是5月19日,其实有不少老师就把它叫做3月79号,因为才领到的是3月的工资呀。翘首盼来的工资也不全,七项工资只发了四项,而且只发了93%,这个月还扣了50元,听说是修路集资,老师们也弄不大清楚,因为几乎每月都会扣掉工资,而且扣的名目繁多,什么修路集资、办水厂集资、防汛费、修碑苑集资,扣掉的部分也从来没有发票。去年,市里还为我们每人订了一份《利沙报》,订报款直接从工资中扣去了呢。说回来,我们的工资只迟了2个月,管它多少,只要有就行,不少山区教师一年到头也领不到钱呢。刘老师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医生,先垫付1200元钱行吗?明早我们会按规定交钱的。”刘夏礼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医生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然后和结算室交涉了一下。

祝兵摔下时是头先着地,摔得挺重的,耳朵内也有流血的症状。医院对他进行CT检查之后,用了些药,开始打点滴。病房里另有一张床,刘老师便和王波挤在上面。王波一会就睡着了,刘夏礼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干脆不睡吧,好照顾祝兵,借机构思一篇教学论文吧,马上又要开始评职称了,得要有获奖论文哩。他想到了一个论题:文学教育与学生语文学习。这是他常想研究的一个论题,学生的语文学习能否借助文学教育来完成呢?大量地阅读文学作品,并深入地指导学生进行文学作品创作,只要得法,学生学习语文的难题焉能不迎刃而解?

凌晨5点的时候,刘夏礼想起今天星期五,班里是语文朝读还得去辅导学生。正好祝兵的父亲从乡下赶来了,刘夏礼便匆匆交待了几句,和王波一路晨跑,跑回学校上朝读去了。

刘夏礼正趴在办公桌上睡得正香时,学校的室内广播响了:通知,请全体教职工赶到会议室开会,任何人不得缺席。

“任何人不得缺席”,看来,这次会议很重要。刘老师打个电话市人民医院问了下祝兵的病情后,赶到会议室的时候,教师们快到齐了。主席台上除了学校王校长外,市教育局分管人事的杨副局长也来了。主席台前挂出了横幅:教育综合改革动员大会。

难怪!刘夏礼心里说。说“教育改革”这话说很久了,像说“狼来了”一样,这回可真的来了。

杨局长的讲话掷地有声:“这次利沙市是全省的教育改革试点县市,我们一定按改革精神把利沙三中的教育改革工作做好。”学校王校长具体阐述了教育改革的意义并在大会上宣读了改革实施方案。改革要求全面实施教职员工优先聘用制,教职工中有可能出现待岗、落岗。落岗三年,市财政局、教育局为你办理社会养老保险之后,要求你离职。

我大概不会落岗吧,要是我落岗了,我还能做什么事呀!刘夏礼在心里问自己。教师们也议论纷纷,不少人提出自己的看法,质疑这样的改革是否具有可行性。

正在这时,会议室门外吵得更凶。一个青年人骂骂咧咧地要找周文鹏。周文鹏是学校的一个年轻教师,说年轻也不年轻了,30多岁的人了,却没有女朋友,谈过至少一打,但谈一个吹一个,家中60多岁的老母亲为他的婚事急瞎了眼。

“你找周文鹏做什么?”政教处张主任迎了上去问。

“我家小弟在他班上读书,他上午打了我家小弟,脸都打青了,当老师的能体罚学生吗?”

“周老师真的体罚了你家小弟?我们学校来调查。你回过来想想,他如果真的略微打了你家小弟,也是为你弟读书好呀……”张主任只得想方设法打圆场。

老师们也围上来说上几句好话,青年人好不容易才离开了会议室。发生这样一场闹剧,杨副局长脸色很不不好看,王校长只得要求大家安静,说道:“我们老师要时刻加强师德师风修养,不要体罚学生嘛。今天的事我们要认真调查,调查后向市教育局报告。”

老师们回到办公室,如炸开了锅一般发表自己的意见,更多是发泄自己的牢骚情绪。

“这教育改革侵犯了教师的权利吧,应该是违反了《教师法》。”

“为什么上岗教师比那些机关老爷的工资领得少?”

“老子们都来搞家教赚钱,管它规定不规定。”

“就是体罚有时也要一点的,不然你怎么管学生?”

……

刘夏礼默不做声,只是听着同事们的牢骚话。听着,有时他也觉得是一种享受。他也发牢骚,但他不是用口说出来,而是用笔——写成小说,居然也在文学刊物发表了十多篇了。

叮——上课了,沸腾的油锅里如倒了瓢凉水一般,风平浪静,老师们夹着备课本依旧走进自己的班级开始上课,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说过一样,讲课时照样神采飞扬,没有一点情绪。没有课的老师开始准备资料,迎接利沙三中的教育改革的到来。

刘夏礼这节课没课,也开始准备教育改革的资料。资料中包括各级表彰荣誉证书、年度考核优秀证书、教育教学论文发表及获奖证书,这都是要按级别高低打分的。另外还得加上每人一节公开课的积分。我的证书也还有几个,分值应该居中游吧,至于公开课,我相信我不会比别人差。刘夏礼心想。其实他担心的是他的初中同学吴仁,当兵后转业到利沙三中教书,要证书没证书,教的科目又是地理学科,他下岗的可能性大呢。他要是下岗了,他家中还有年迈的老母亲、多病的妻子、待业在家的儿子女儿,都靠他一个人的工资支撑着。唉!

晚上9点,刘夏礼正在批改学生作文,他明天的公开课准备上一节作文辅导课。这是一篇写“我”的作文,这样的作文刘老师特别喜欢看,因为作文中本来就洋溢着学生最真挚的情感。忽然,一篇作文有一段话不得不令他停住了笔……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就失去了母爱,而她的父亲又时刻地沉湎于麻将之中,她还有一个多病的奶奶,可她却连一个知心朋友也没有,这就是年少的我!

不用翻看姓名,看字迹刘老师就知道是姜娟的作文,他以前只听说她妈妈因病去世了,没想到在她未成熟的心灵上竟套上了一幅沉重的枷锁。刘夏礼想着明天一定去姜娟家一趟,劝劝她父亲,同时安排几个女生有意与她交往,让她的性格开朗些。刘夏礼深深地懂得:教师不是教书匠,教师不只是教书,他的落脚点更重要的在于育人。他提起笔,写下评语……卸下你沉重的心灵枷锁吧,天空中没有驱不散的乌云!

刘夏礼乐于和学生谈心,不仅用口说,还善于用笔写。他要求学生有问题,不管学习上或生活上的问题,可以写字条夹在作文本中,这样学生不好开口的秘密,学生难以解决的问题到了刘老师这儿也就迎刃而解了。当然,也有调皮鬼出题考老师的,那次黄兴写了段英语,后又请刘夏礼对对联,差点儿把刘老师给难住了呢。

刘夏礼更喜欢和学生“玩”。课堂上曾和学生一块写同题作文,也一块做过考试试卷。课外他常常是班上篮球队、足球队的主力,当然更积极组织学生乒乓球赛、文艺晚会。今年的元旦晚会,他搬来了家中的全套音响给学生们使用,自己也献上了一曲《涛声依旧》,学生兴奋不已,掌声经久不息。并且,他用磁带录音录下了整个晚会的节目,说要留作永久的纪念呢。

刘夏礼深深地爱着他的教育事业,因为爱,他有时真是不能自拔。他的不少大学同学或投身商海赚了大钱,或跻身政界掌握了大权,有同学劝他不要教书,他会更有前途,他一一谢绝。他并不感到遗憾,他唯一感到愧疚的就是他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妻子儿子,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利沙三中的教育综合改革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又是一个学期,学校的公布栏上,贴出了学校教育改革第一号公示。老师们围着公布栏看着公示内容,依旧说着牢骚话。

“刘老师,找你点事。”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刘夏礼转过头,似曾相识,忙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我是祝兵的父亲呀,您垫付的1200元医药费上次还了800元,这是400元,今天还给您,真谢谢您。”

“好的,没什么。”刘老师忙说。他又一眼向公布栏扫射过去,没错,是老同学吴仁下岗了,他的心中泛起一绺悲伤,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周文鹏的处分也下来了呢。”政教处张主任说,“还好,打了学生两耳光,只落了个警告处分。”

“刘夏礼老师,”是校长办公室郭主任的声音,“你申报高级职称的表被退了回来,原因是你的计算机等级证、普通话合格证所达等级不够标准,再去学习学习,看明年吧。”

“这做老师呀,一生不知要填多少表格,经历多少考试、培训。不就是要计算机、普通话合格吗?每项交300元给教师培训学校,即使人不去,也可以领一个高等级的证书回来的,到时候再来申报吧。”刘夏礼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件事其实他并不烦,他真正烦的是他的儿子刘奇,刘奇高考名落孙山,而今还是成天迷恋网吧。一边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优秀学生,一边是难以教化的儿子。这莫不是我作为一个老师的悲哀?刘夏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