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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语文老师

林高远踩着上课铃声走进初三(5)班教室的时候,他看见教室后排多了些人,随着班长清脆的“起立”声,他瞟到教室后排有学校的白校长、钱主任、语文组王夫之组长,还有几个语文老师。林高远这才想起这一节课是学校安排的一节公开课。学校要从公开课教得好的语文教师中挑选一名参加市里的教学比武。公开课就公开课呗,没什么大不了的,虽说只有六、七年教龄,我林高远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呢。该怎么教就怎么教吧,教育部长来听课我也这么教。这样的念头从林高远的心中闪出。

今天我们一起学习女作家叶文玲的散文《我的“长生果”》。林高远直入课题。其实他心里有数,对于这类抒情散文他有自己的教法。大致的思路是:品读文之“美”,试写“美”之文。这篇课文昨天三(1)班刘敏老师上过,她的课堂设计是王夫之组长指导设计的,大致是让学生按叶文玲写作的经历来给全文分层次,然后让学生说自己的感受。林高远不管别人怎么设计,他不会去模仿。也根本不至于,他是师院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呢。他的第一大块,让学生通读全文,再熟记雅词,细品丽句;第二大块,让学生用雅词造句,进行丽句仿写,再试写美文。学生气氛活跃,积极投入。文中有这样一个句子:在记忆的心扉中,少年时代的读书生活恰似一幅流光溢彩的画页,也似一阕跳跃着欢乐音符的乐章。语文成绩不大好的张文仿写道:在想象的望远镜里,我憧憬的青年生活恰似一个五彩斑斓的万花筒,也似一支激动人心充满活力的进行曲。当即赢得大家一片掌声。

学校教导处办公室,学校领导正在确定参加全市语文教学比武的教师名单。

林高远老师的这堂课是一节什么课?不大像语文课的样子了呢。学生闹哄哄的,叽叽喳喳。我认为刘敏老师的那节课不错。刘敏老师能抓住字词,抓住课文主要内容,严格落实每一个知识点。语文组组长王夫之先发言。教导处钱主任知道刘敏是王夫之指导的,王夫之他不这么说才怪呢。

不,林老师的课充分调动了学生,有些新意,也符合教学原则,而且有点创新意识呢。学校白校长开口了,他是特级教师,不过是教数学的。

王夫之不再说了。经过一番讨论,钱主任建议说,能不能采用林老师的教学思路,让刘老师参加教学比武。她的不足之处,我们明天请市教研室的专家余佳老师来指导。刘老师年轻,是个女老师,教学比武得分有优势呢。去年政治学科比教,市六中的派出个女老师,精雕细琢打扮一番后,上了一下讲台,讲得毫无特色,居然拿了个一等奖哩。

听了钱主任的经验之谈,大家欣然应允。现在得抓紧时间与市里的余老师联系,让他来讲一节示范课,给刘敏指导指导。

市教研室余佳老师应邀而来,指导刘敏说,上一堂语文课应该把它看作是写一首诗,或者是跳一曲舞。写诗也好,跳舞也罢,得美呀。要有美的结构,美的语言,美的动作。你上《我的“长生果”》这篇美文呀,就得在美点品析上下功夫。刘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不过刘敏从没看到过余老师的诗,倒陪他跳过一曲舞。接下来是余老师的示范课。学校在大会议室架了块黑板作为教室,教导处安排了一个班的学生听讲,另外要求全校教师听课取“经”。余老师教的是郭沫若先生的一首诗《天上的街市》。他深情地缓缓朗诵: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是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是点着无数的街灯……余老师的这节课分两大板块,第一板块是品读,读出诗中情,品出诗之美;第二板块拿毛泽东主席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与《天上的街市》进行比较阅读。

余老师的这节课真是一首诗呢。刘敏说。

余老师现在有不少得意弟子。有一弟子用这种美点品析法上说明文《莺》这篇课文,真是美啊。刘敏又说。

说明文也能上得很美么?说明文也得用这种美点品析法?林高远不禁疑惑。

余老师的课上得好,可是这样来上课,期末考试、中考我们的学生能过关吗?王夫之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只管教呗,考试的时候再说嘛。有老师插话。

是的啊,应该怎样让教学和考试能统一呢?林高远又开始思考了。这个问题他从开始拿教鞭那天就在思考着,不少语文教师语文课教得好,可他的学生考试成绩却不理想。就说余老师教《天上的街市》这首诗,学生学完了会知道什么是联想什么是想象?会懂得作者在诗中表达的理想和愿望吗?应付考试肯定是一塌糊涂。他又记起一则报道,著名作家王蒙做高考语文试卷只得了60多分。这真可谓滑天下之大稽也。是不是高考、中考这些考试指挥棒有问题呢……语文啊,老师教得好的他的学生考试不一定好;而考得好的学生,不一定是他的语文老师教得好。我林高远不自夸吧,小学、中学到大学,语文成绩挺不错哩。而我的语文老师中印象最深的是中学时有位张老师,上语文课时教我们唱过琼瑶的《月朦胧鸟朦胧》这首爱情歌,有一次课上完了他还为我们表演了一次气功呢,五块砖叠放着,他一掌下去,全给打碎了。总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为我们教语文课?但正是那时我迷上了小说,之前读小学时爱背唐诗,更喜欢看连环画,一本接一本地看,家中一个破旧书箱内曾经藏过300多本连环画,这连环画至今还高束在我老家阁楼之上;中学时迷小说,看《三国演义》,看《水浒传》,也看《红与黑》、《巴黎圣母院》、《三个火枪手》等,看小说也装模作样地写小说,不为发表,只在教室里同学中传阅,有篇《枪王》的小说还被班主任收了去,说“不务正业”……

林高远其实深深地爱着文学。爱着文学,作为一名教师,他又是多么想上好每一堂语文课。

教了六年语文课了,林高远所带班级语文考试在学校排名中不是太理想,当然从没有“做尾巴”,得“第一”只有过一次,是刚拿教鞭的那年。那一年刚下学,什么都得跟人学,他听王夫之老师的课比较多,于是那一年把王夫之老师的教法是“全盘搬进”,因此得了个第一。他还记得当年王夫之老师教《死海不死》这篇课文的过程,教室里的那块大黑板,从左到右抄了满满的一黑板,既有对死海成因的科学解释,也有全文的结构层次,段落大意,以及全文的写作特点。还有教《苏州园林》,王夫之让学生把这篇2000多字的说明文给背诵下来,不能背的同学不让回家。不过,王夫之的学生考试常拿第一,也因此,王老师年年是先进,听说还额外加了一级工资呢。

但林高远从没有觉得王夫之的教法是高明的,他总认为学生学语文不应该这样学,可是他又没有能使得上的教学方法,于是他就这样不停地摸索着,总想找到能打开这把“锁”的钥匙。他也知道,这把钥匙是别人给予不了的,只能用自己的实践与反思来锻造。

林高远这几天心情特别舒畅,他的小说《中国筷子》在《短篇小说》杂志发表,散文《爬山虎》在市报副刊版发表。每一次发表,哪怕只是市级的豆腐块,他觉得对自己都是一种鼓励,比吃上一顿美餐或发上几百元奖金都好。他认为这就是他的教学之余的乐趣,用他自己的话说,借文学的眼光感悟生活,用生活的感悟提炼文学。他不想成为所谓的作家,只觉得平平淡淡一点过好些。刘心武不也曾说:当作家成为一种职业时,就没有什么乐趣了。他不由得哼起了走调的歌曲: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我知道你为了谁……

林老师,李飞和魏明山打架了。语文科代表王霞到办公室叫林高远。

什么原因?林高远疑惑了,李飞个子高大,魏明山显得瘦弱,他们怎么会打架?

您不是准备上《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这篇课文吗?您大概会让学生表演吧。他们两个人都想做鲁提辖,先是争了一阵,后来不知是谁把谁叫了一声“镇关西”,于是打了起来。

林高远赶到教室时,李飞正和魏明山扭在一起。

我们还没开始学《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呢,你们先表演起来了。林老师说。李飞和魏明山赶快松了手。这样吧,呆会你们两人先后分别扮演鲁提辖、镇关西,不过这时要去看书,看书上的人物是怎样的语言、怎样的神情、怎样的动作。大家都别吵了,一会我们上课可以看到两个版本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呢,一个是“威武版”,一个是“温柔版”。林老师又说。

李飞、魏明山的脸红了,一会两人笑了,相互击掌后回到了座位。教室里同学们都笑了。

在同学们恋恋不舍的目光中一节语文课又得下了,林老师也不想下课,但是他是个从不拖堂的老师。一场“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表演倒使饰演者李飞、魏明山成了好朋友。上语文课,有时真是一种享受。他又想起余老师的那句话,上一堂课就是写一首美的诗呢。我又写了一首诗呢。林老师心里美滋滋的。他一声不响地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老师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似的。常常,老师们总是议论着昨天打麻将的手气,什么我和一四七条都没有,一个“硬镶五”让下家自摸了。还有就是低声窃语某某与某某的风流韵事,其实是生怕别人听不到的语调。

已经是晚上11点,林高远还在准备明天的语文课。其实,他的语文教案早就写好了,教案嘛,不过是应付学校来检查的呀,当然,这个观点是错的。林高远肯定知道教案就是为了教师课堂教学而写的教学方案,教案上怎么设计,上课时你就得按图索骥地来操作。前两年林高远就是这么做的。一节课,精心设计后写在备课本上,可每月底学校检查他教案时却说不规范,况且有涂改过的痕迹,于是多次对他进行点名批评。学校要求教师的教案啊,必须有教学目的、教学重点、德育渗透点、教具使用、教学课时、教学过程、教后小记等10多个环节的清楚记录,而其实呢,大多数教师总是拿着特级教师教案一字不漏地抄在了备课本上。这就是不少教师的教案,年年如是,周而复始。如果说有点作用的话,那就是在练字吧。这样,林高远不得不说一套做一套了,应付检查的教案依然是照抄不误,他上课时真正使用的教案呀,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他有另外一个备课本,对某篇课文的教学设计他一经想出立即记下,龙飞凤舞几个字,只要他林高远看得懂就行。不过,教学后的感悟林高远倒写得详细了,这几年他有了好几本。

班里学生刚学完《孔乙已》、《范进中举》两篇小说,林高远觉得应该还来点“动作”,应该来研究研究“封建科举”这东西。把学生分成小组,让学生采取各种途径查找大量资料来认识“封建科举”的本质。想着想着,林高远给这次学习活动取了个名:腐朽的科举病态的社会——《孔乙已》、《范进中举》研究性学习活动。

林高远向学生布置好这两天的语文学习任务后,他就去市实验中学参加市里的语文教学比武活动,不过他只是听课,讲课的是刘敏,随行的还有语文组组长王夫之。林高远见到刘敏时,刘敏已经站在实验中学的讲台上,他几乎不敢相认了。平常不大起眼的平装版刘敏变成精装版了,脸上肯定擦了什么玉兰油隐形粉底什么的,嘴唇应该用过唇膏,眉毛细细描过,头发烫成了带酒红的什么日本或台湾的离子烫。美女呢,林高远的第一反应。市里教学比武内容得抽签,刘敏抽签内容居然是余老师指点的《我的“常生果”》,真是巧合!这下不拿一等奖才怪,林高远寻思。

听刘敏上《我的“长生果”》这篇课文已经5遍,不,应该6遍了——她在本校三年级6个班都试教过。林高远很不耐烦了,他看了看王夫之,王夫之也没听,正转过头看自己。看见林高远转过头,王夫之招了招手,两人从后门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

告诉你我才得知的好消息哩。王夫之说,脸上从来没有的灿烂。

什么?林高远平淡地说。

你的论文《在作文教学中培养学生创新素质》获省教科所颁发的二等奖了,得请客哟。

您不也上交了一篇《语文教学不可忽视字词教学》的论文吗?该是一等奖吧。林高远有点狡黠,其实他看过王夫之的那篇论文,得罪人一点说那不应叫论文而叫教学建议。这还算是王组长的大作吧,如今好多人为了评职称,论文都是请人代写,或者干脆抄上一篇出几百元钱获个奖,不是说“天下文章一大抄”么?咱教师就不能抄?王组长比起那些人还只是“五十步,离“一百步”还有点远哩。

哪里哪里,只得了个市二等奖。年底我申报高级职称拿这东西去不知能否通过,唉……王夫之有点悲观。但马上又说,林老师呀,我们的论文都将编入《最新优秀教学专家论文集》,由正规出版社出版呢。

那好啊,我们都是教育专家了,林高远应道。每人得交版面费220元,出版后每人须购买5本,每本190元。王夫之说。

这样划算?林高远又问。

怎么不好呢?王夫之说。其实到时出版了每人买10本都行,嘿,购买10本就成了这本集子的副主编哩。买了10本,你班上王文的爸爸不是市财政局局长吗?往那儿一放,10本嫌少呢。

这段时间太忙,到时再说吧。林高远其实是婉言谢绝。每学期他都会收到论文入选或应邀参会的通知不少于50次,每次他都是随手将来信扔到纸篓。没有一点价值,我不会去做。林高远心里说。

我校教师刘敏在市语文教学比武活动中获一等奖。

这条消息在林高远返校之前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校园里传开了。同时获一等奖的是市前进中学教朱自清先生《春》这篇课文的女老师,依然采用的是“美点教学”法,依然少不了曾和主评委余佳老师跳上一曲交谊舞。参加教学比武共12人,没有一人没获奖。获三等奖的是“清一色”男士,当然没有使用“美点教学法”,肯定更没有陪余老师跳舞。有三等奖获得者不服气提出疑问:朱自清先生的《春》可以进行“美句品读”,如果来教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那如何来选“美”呢?难道文中父亲蹒跚、肥胖的背影不美?难道父亲临别时“我走了,到那边来信”的语言不美?《背影》是名篇呀!

这次听课林高远感受最深的其实是市一中一男教师教的公刘的《致黄浦江》的这首诗,教者借用多媒体教学课件,制造气氛,形象生动地再现情境,循循善诱,一环扣一环,教者轻松,学生轻松。听这节课,林高远感觉似乎是在看一个武功极高的人在进行着武术表演。

我还只会打字、上网,我得学会做教学课件。林高远给自己下了个决心。

走过学校文化长廊,林高远看到了省中语会组织的全省中学生“读一本好书”征文活动结果通报,全省有21人获一等奖,三(5)班居然有杨桦、陈诚两人,本校学生获一、二、三等奖共17人,三(5)班居然达12人。林高远心中一喜,但是他又觉得也不反常,这个三(5)班语文从初一年级开始就由他带,三年快完了,学生每人至少读了30本课外书。他每周拿出一节课时间交给学生进行课外阅读,每次语文课都有课前3分钟,让学生交流课外阅读心得。这能算意外吗?

走进办公室,办公桌上赫然放着几篇文章……这是前几天布置的“封建科举”研究活动成果。看看题目:《写在长衫上的笑》、《含泪的笑……说说《孔乙已》中的笑》、《从范进中举前后看当时世态》……林高远也笑了,学生的研究水平非在我林某人之下哩。他不由又哼起“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谁……”

林老师,你到政教处把你班违纪学生领回来。政教处张主任在办公室门口叫道。

违纪?我班?林高远迷惑了。

你班学生这几天有不少人在网吧上网,影响很坏。张主任又说。赶到政教处一问,林高远忙向张主任解释:他们这几天上网吧是我布置的,因为我要求他们去网上查关于“封建科举”的资料。

你在替他们受罪吧?语文试卷上有这样的题目?张主任反问。

林高远不想再说什么,因为这个问题他不能回答,也回答不了。他看着正在政教处写检讨书的学生,叹了口气,轻声地叫着他们的名字,带回了教室。他又能对学生说什么呢?

林高远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教导处钱主任就嚷:林老师,我和你交流一下本月教学情况,作业缺一次,有两次坐着上课,是吗?

大概是吧。林高远说。作业不缺啊,你看这不是一次作业?说着林高远把学生交来的一篇文章《写在长衫上的笑》递给钱主任。

这算作业?钱主任满脸疑惑。又问:那坐着上课是怎么回事?

一次是和学生一起作文,是写一篇“托物言志”的文章,市报副刊上发表的《爬墙虎》就是那次写的;另一次是我和学生一起在做单元测试题。林高远解释。

我说林老师啊,老师就是老师,还用得着和学生一起写作文,一起做测试题吗?反正违反学校教学常规就不行。我们学校不少语文老师教了几十年语文,没有像你这样做,教学质量不是很好吗?林老师呀,你教的是毕业班,你得抓紧。你要认真反思反思你的教学方法呀。钱主任说完,向校长室走去,他要将这情况向白校长汇报。

得反思反思呀,林高远还在想着钱主任的话。他的心中似乎有一股怒火,却难以迸发;他的头脑中似乎有两股矛盾的力量千丝万缕般绞缠在一起,他分不清,他拿起手中钢笔,想写一首关于“怨恨”的诗,可怨恨什么呢?他隐约记起一首名叫“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诗,应该是风流才子徐志摩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叮——又上课了,林高远夹起备课本走进教室。这一堂课,他该怎么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