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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苦力(7)

第七节 王五金财

轮子行当的人物,干搬运、当苦力,以来自农村的汉子居多。其中又以来自贫瘠山区的穷汉居多。比如我们家乡,早年来城里闯江湖吃脚行的就不少。

说一个最熟悉的:王五金财。

王五,排行老五。他老大名叫金财,老二叫二金财,数到他就是王五金财。拉车的都称他老五。老五小个头,五短身材,小脸小眼小鼻头,脸上唯有两道眉毛浓而黑,而且是八字倒吊。远看好似西葫芦上斜挂两把鞋刷子,形容好生猥琐。“文化大革命”开初,老五回乡探亲。列车上有红卫兵押解“地富反坏牛鬼蛇神”遣返农村,看着他不像好人。问他成分,答曰“贫农”。红卫兵娃娃们不相信,齐声嚷:

“胡说!贫农有你这样儿的吗?你像汉奸账房二地主!滚下人民列车去!”

不由分说向老五抽了十几皮带,火车刚开出一站地,连推带搡给扔到车厢外面。

莫说红卫兵生人生面,我经常见他也对他没有多少好印象。老五爱下棋,隔三岔五要来家和我爹厮杀几盘。他抽烟,常抽的香烟是一毛五一盒的“握手牌”。便是“握手牌”装在衣兜内还不舍得掏出来。总是抽我爹的“处处红”,一支接一支。“处处红”不算好,一盒也值两毛七。老五破天荒来一支“握手牌”,伸手到衣兜里捏弄半晌只拈一支出来自己享用。家里弄得烟灰脚汗臭也还罢了,老五下棋还好悔棋。对手吃他的棋,他总是拼命来夺,把人的手背经常抓得皮破血出。我家老爷子就尽日挖苦他:

“和你下棋,得戴一副铁手套!”

老五脸上也不红不绿的。他要是吃着对手的棋,拾到金疙瘩似的紧紧攥了,甚至将棋子装到衣兜里。棋要得势,他还要“哗啦哗啦”抖动衣兜,嘴里念念有词:

“咱又肥肥地吃了狗日的一嘴!”

这么一个人,但我父亲对其评价竟是不恶,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

“在轮子行当混事这么多年,老五算是一个好人!”

我听了好生不以为然。

“文革”期间,父亲被打成“大叛徒”,住进了所谓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家里遭了难,平日父亲的酒友棋友油腻麻缠称兄道弟的,再没有谁来露一个鬼面。只有那形容猥琐的王五金财不避嫌疑,断不了来我家走走。来了介绍一点我爹在学习班的情况,之外多半默默无言坐那么半点四十分。有时抓了扫把扫几下地,茶壶干了帮着斟斟水什么的。敢到我们这样的“叛徒之家”来做客,虽只是默默地待那么一刻,也不啻寒冬里的一盆炭火,暖人心腑。

——我那时已经开始偷偷地学着写小说,练习编织故事刻画人物之类。通过自己对老五其人的前后印象变化,我多少懂得了一些人性的复杂。要准确地描摹人物,实在离不开对人物的深刻全面的了解。

当我到底改变了对老五的表象看法,和父亲一样认为老五是个“好人”之后,老五家里出事了。

老五的儿子不学好,因为团伙偷盗犯了案,被逮捕判刑。老五极其痛苦,我们全家也都深为叹惋。父亲曾经说起过,他素来教子极为严厉,孩子最初不好好上学,跟一些街痞子鬼混,老五寻常把儿子绑起来用蘸水麻绳抽打。

我心里觉得,这样严格管教,他的门下是不该出这号子弟的呀!

我爹这时却另有评论说:

“儿子不成器,这全怪老五自己!”

父亲多年和老五往来,清楚老五怎么教育孩子。

他们宿舍里一群孩子在铁路上玩耍,有一个孩子眼尖手快,捡到了五块钱。他儿子回家学说,当着我爹的面,老五给儿子劈头就是一耳光,并且气急败坏地骂:

“王八羔子!你就没长眼?”

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这样的道理父亲明白。老五那样教育孩子,我爹一个外人不好讲什么,心里却觉得不以为然:捡东西固然无可厚非,可是贪图小便宜、巴望意外之财,这样念头灌输给孩子,对嘛?老五的儿子后来沾染了小偷小摸的毛病,不能不说与此多少有关。而这会儿再用蘸水麻绳来抽打,已经是病入膏肓打也改不了了。

前些年读到陈毅元帅关于围棋的题诗,其中有一联讲:“棋虽小道,品德最尊。”我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这些年,王五金财退休后找了个下夜的零时活路,挣点钱补贴家用。听说是给一家商场值勤,专门对付偷盗抢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