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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苦力(6)

第六节 硬头祁三

祁三并非排行老三。他名叫“三姓保”,小时为着长命,拜认了不同姓氏三家义父。全名该是祁三姓保。拉车的为称呼方便,叫他祁三。

至于“硬头”,最早是因为他少年时代的一回惊险遭遇。

祁三小时,在汽路旁边割草,撞见三名沿汽路检查电话线的鬼子兵。躲避不及,他就伏在路边的排水沟里。鬼子本非人类,使马刀来砍祁三玩儿。三个鬼子骑兵轮流策马驰过,俯身来削祁三的脑瓜。马刀虽快,祁三伏得却低,三马刀削过去,分别削掉了头发、肉皮与骨头,刀刀皆未落空,竟是不曾削破颅骨。祁三逃得性命,家里人庆幸他名字取得好,多亏叫个三姓保。乡亲们赞叹他福气大,脑袋硬,了不起。三马刀都没劈死,真正是一颗硬头。

父亲给我介绍祁三的时候,特地请他除下帽子让我看。他的头顶竟然是平的!有寸半见方那么一块面积,不长头发,现着骨茬。那真是我平生所见最怪异的一颗头了。

祁三脑瓜怪异,偏能生儿子。他老婆一气儿给他生过九胎,个个都是儿子。轮子行当挣钱不少,十来张嘴也不是好对付的。他家向来没买过新鲜蔬菜,总是买堆儿菜。一毛钱一筐还嫌贵,要等下班收摊儿,五分钱一堆才肯买。过年也吃饺子,割半斤羊肉,配二百斤冬瓜。冬瓜剁成馅儿,装在面袋子里挤汁儿。熬稀饭使一口大锅,老婆端不动,要四个小子上灶头去抬。

孩子们饥一顿、饱一顿,还有误了饭的,祁三两口子一时也查点不清。孩子们吃不饱,尤其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免不了上附近饭馆去舔盘子。剩饭剩菜抢来便吃,胜似家里的大锅饭。儿子们倒都健康结实,一个个肉牛似的。

下饭馆的见了孩子们的吃相,或者问:“你那是干什么哩?”祁三的孩子答:“舔盘子嘛,没见过?”祁三当然早就知道,也无可奈何。有人讲话难听,祁三还有一番穷日子的穷道理:

“不偷不抢,有什么丢人的?别人扔了也是浪费,何如填饱孩子们的肚皮!”

排车社见他日月紧巴,百年不遇发放一次救济款便想到了祁三。不料祁三却生了气,愤愤地把几十块钱给我爹甩回来:

“老张,咱们共事多年,我可没有得罪过你!你不能这么着寒碜人!我祁三穷,怨我没本事。我可是从来没花过一分昧心钱!”

父亲好说歹说,祁三死活不吃救济。气得我爹指了祁三鼻子骂:

“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你真是一颗硬头!”

骂出来“硬头”,父亲笑了,祁三摸摸脑顶心,也笑了:

“骂人不揭短。老张你骂个什么不好,专骂我祁三这颗脑袋哩?”

大约七八年前吧,祁三的小儿子九红捡到一只手提包。电车到站,小家伙上去搜地板格儿,为着捡几个钢镚儿凑钱买支冰糕吃。不料捡到一只提包,里面整沓的票子满当当。九红把提包拎回家,祁三抡圆了就是两巴掌,将小儿子打得鼻口出血,立逼老婆领上小东西把钱交到派出所。

正赶上什么“精神文明”一类的宣传形势,这拾金不昧的动人事迹可就值了钱。搬运公司和教育局都要写材料,报纸和电视台也闻风而动,要搞什么专题。这帮人见了祁三家的寒酸破烂样儿,越发来了情绪。不料,统统被祁三戗了一鼻子灰:

“不是自家的东西,就不能要。这不过是个普通的道理。我家那小杂种不懂,你们也不懂?这倒算得上是什么‘文明武明’的啦?这号事也值当上报纸拍电视,看来你们成天也是闲得无聊!——得了,走人吧,我可陪不起你们这些闲人——九红,买菜去!要整堆儿的!”

大家觉得此人不可理喻,这样不合作的主儿少见。轮子行当也有人说祁三是冒傻气:一万七千块钱是拣的,何如自己花掉?交了公家,那就应该好好出一回名儿。

我家老爷子倒另有一番评价:

“凭祁三后来的行为举动,当年日本鬼子的马刀就劈不死他!”

奇谈怪论,好在角度新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