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攻城
17744300000026

第26章 苦力(8)

第八节 小二福旺

小二福旺也是我们老乡。村里就这样,哥哥假如取名叫福旺,或者是摆酒央求教书先生给赐的大号,弟弟再没福分如此破费,顺口便叫个二福旺。但村子里已经有了名叫二福旺的,后边的这一位就区别称呼作“小二福旺”。

小二福旺家穷,年仅十五岁就到城里来拉了排子车。父亲顾念老乡情面,收留他在自己车上干活。一辆排子车三个人,一人驾辕,两人帮套,一台车寻常要拉三四吨重的货物。旁人叙说、自家调侃,都说拉车的是“没尾巴的牲口”。为了生计,不得不来干这号牛马活儿的,个个都得是下大苦的把式。我爹车上用了一个小孩子,人们都说那是干吃亏。试了个把月,父亲倒是得了一个宝贝,一口一声呼叫“小二”,甚是亲切。

小二在村里时,种地上山下苦出力已有几年,有一股蛮力,人也机灵。比如麻袋装车,不论是盐包还是粮包,一麻袋二百来斤,三个人是一人一包来扛,谁也不得偷懒。麻袋垛子高,别人随手能够扛上肩,小二够不着,但他助跑几步跳起半空,照样扛得上。垛子下到最底层,老脚行们来一个“旱地拔葱”,随便就把麻袋扔上肩。小二到底没那力气,他就倒过屁股使手来拖拽,同样将麻袋舞弄到车边。到空车回程,小二又总是自觉拉了,请其余两位免费乘车。

有时实在太苦累了,小二也会哭泣流泪,鼻涕稀溜的。我爹就训他:

“钱难挣,屎难吃。受不了这份苦,你不兴回村里欺负土坷垃去?”

小二福旺使手背揉了眼窝哭兮兮地嘟囔:

“回村里,回村里我能吃上糖吗?”

我们家乡历来是苦焦地面,可怜小二长到十五岁,竟是从来不曾吃过一块糖。到城市后头一次吃到糖,惊讶之极:

“咦?这是甚的东西,这么甜?”

所以,拉车再苦,因为能挣到钱、吃到糖,小二福旺也咬紧牙关当着“没尾巴的牲口”。

但小二挣了钱,偏又舍不得花,几乎尽数给父母兄嫂邮回去。莫说买糖,高粱面他都不肯吃饱。有时来我家碰上吃饭,请他吃,他一向自尊,总是拍着肚皮说吃过了吃饱了。我爹不动声色,捞几碗面摆在他面前,说这是剩下的,不吃就倒掉了。小二这才立即捧了面笑嘻嘻地吃,连吃带说:“可惜了的,还能叫倒了?”吃下三四碗去,拍了肚皮说:“今天可算是吃饱了!”

——这一回,小二讲的才是真话。

小二肚皮无论饥饱,干活向来不惜力,拉车时犍牛似的卖劲。但我父亲对他始终有两点不满。

一点,拉着重车上坡,套绳紧绷绷地不敢松。小二却经常松了套绳,闹得只好停车。他说是看见了一只扣子,非要捡起那只扣子不可。事情反复多次,我爹衣兜里寻常要装几粒扣子,拉车上坡之前,预先奉送小二扣子一颗。但车子拉上坡顶,小二还断不了会返身跑下坡去,说是刚才发现了一个钢镚儿。

再一点,小二福旺好偷,专偷糖。父亲干轮子行当多年,合作化后还担任队长,十分珍视这个行当的名声。出力挣钱,依理本分,车上的货物一针一线不能取。但小二就是忍不住要偷糖。装糖的麻袋破了,撒出一把来,吃两嘴也罢了。而麻袋上本没有破洞,小二也饿狼似的扑上去啃开一只口子,伸嘴进去狂吞一气。还要将糖砂子顺脖颈灌进背心里好几斤。我爹照脖梗子痛击一掌,小二才会醒过来,慌慌地睁眼来瞧,眉毛睫毛全是糖。挨打多少次,每次发誓下保证。到下一次见了糖,还是那份德性。到后来,不消我爹动手,他嚼着满嘴糖砂子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

“我叫你不要脸!说话还不如放屁!”

小二福旺如今也已经退休。搬运公司发不出工资,一年的退休金最多能发三五个月。小二福旺老来老啦,指靠捡破烂生活。当然,他捡的早已不是扣子钢镚儿,据说收入竟是不低。收入不低,他却是依然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最早是敬奉父母兄嫂,后来是养家糊口熬盼儿女,现在呢则是给孙子攒钱。

小二福旺熬成一家人,三男二女,有了两个孙子一个外甥。我爹我妈夸奖他,他还是孩子似的嘻嘻地笑。说起他的儿孙来,有极大不满,怒气冲天的:

“狗日的们造孽哩,连糖都不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