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高兴》大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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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写出底层生存状态下人的本质

——关于《高兴》的对话

贾平凹 韩鲁华

底层写作已成为当代中国文学创作上的热门话题,贾平凹以他长篇小说《高兴》对这一题材创作进行了新的艺术探索,不仅要写出底层社会人物的生存状态、历史命运,而且要从中探求他们的生命本质及其建构。为了更真切深入了解贾平凹创作这部作品时的思考,我们约定时间后,进行了一次对话。

韩鲁华:平凹,你在《秦腔》出版两年后,又出版了《高兴》一书。我用了四天时间看完《高兴》打印稿,总体感觉不错。从写法上来看,这是与《秦腔》不同的另一种写法,这在你以前的小说写作中没有出现过。作品紧紧围绕刘高兴这一主人公及其周围的几个人展开叙述。我觉得,如果说《秦腔》用的是铺展式写法,这部作品则用的是主人公主线式写法,我把这称为是一种简约的叙事,作品将许多背景的东西简约掉了,但并不是没有,这主要是将笔墨倾注到了高兴等几个人物身上,以此来写他们的命运与精神情感状态、生存状态。按理说写城市生活的作品很多,现在的城市生活也很复杂。你是出于何意,而采用这种简约式叙述?

贾平凹:《秦腔》这本书主要是在写一群人和整个村子的故事,它不可能用完整的故事来铺开,那样比较难闹,《高兴》是写高兴几个人的事,所以就干脆换一种写法。原来用的那种的写法,如果现在还继续沿用,就没有意思了,所以就换种写法。另一个原因是,《高兴》这本书的体裁限制了,这本书主要是写一两个人,另外的都是牵涉一些辅助的人和事。

《秦腔》出版后,大家感觉它的阅读上比较困难,阅读起来很容易乱。穆涛(《美文》杂志社副总编)看过后说,《秦腔》是给专家写的,这本书是给老百姓写的。这个好看,有意思,线条也简单。要写故事就要有生活气息、细节,这一点我一直保存着。总之,我写这部小说时,一个是想求变,另一个就是体裁决定了。这个作品是有故事的,是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情,拾破烂它不可能波澜壮阔,都是很原本积淀的生活,我就想从里面倒腾些事情。

韩鲁华:作品一开头,高兴对着五富的尸体说,我们要回家了。后记里面也有反映。开头这一幕很吸引人,能够引发出人们的诸多思考与想象。从小说的叙事结构讲,这应是倒叙的写作方法,由在车站上引发出高兴、五富为什么要来城市,结尾又回到车站。这是一种圆形的、自封闭式的叙事结构,这与你《废都》、《秦腔》等以前作品多采用开放式结构不同。而且,开头一段对话,是非常漂亮的影视叙事式的对话,不需改动,就可以直接搬上银幕。其间蕴含的东西又是令人深思的。你写作时,是如何考虑的?

贾平凹:故事不是特别的曲折。开头一入场就应当很有吸引力的对话进入,最后再回到广场,故事发展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去了,导入开头车站里面去了。这里面暗藏着主人公的命运感。

在我理解,农民进城打工,是国家的权宜之计,不是唯一的治国之道,它是为了缓解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农村走城市化,或许是很辉煌的前景,但它要走的过程不是十年,二十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必然要牺牲一代、两代人的利益,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这就了不得了,他的一辈子就牺牲掉了,但是从整个历史来讲,可能过上若干年,农村就不存在了,但是在中国的实际状况又不可能。路是对着的,但是具体来讲就要牺牲两代人的利益。这些农民进城来,最后还得回去。现在的农民工进城有极个别的发财了,最后留下了。但大部分最后还是回去了。

《高兴》这本书和《秦腔》是一个连贯的过程,秦腔主要反映的是一群人怎么走出农村,到哪里去了。进城了,生活怎样,失去土地农民最后还得回去,回去不是老弱病残就是死亡尸体,有这个内在的东西在里面。这个人的命运不是偶然的是必然的,命运赶在那儿。这些都不属于小说范畴了,但是它必须是小说范畴背后的东西。

韩鲁华:从叙述人称来看,《高兴》与《秦腔》有相似之处,即都是选择一个人作为故事的叙述者,通过这个人物的角度、眼光来观察、审视所叙述的人和事。但又有所不同,正如我的一位学生在毕业论文中对《秦腔》叙述视角的论述,认为是一种非常态的叙述视角,即引生是非常态的人物,也是一种超常态的叙述视角。而高兴则是一个正常的人,是一种常态的叙事,但高兴在常态中又有着隐含的非常态的因质。比较这两个作品,当时你在构思时,是如何来考虑的?

贾平凹:因为《秦腔》的写法不同,它是关于一群人,一个村子的人,它是用故事来连接,来构想,结构比较散,这种结构中间必须有一个东西把它牵起来,就像无数珍珠一样,中间必须用线把它牵起来,笼络起来。如果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它的想象空间就比较小,而且写得毫无意义。学生说的非常态的,我觉得说的对着呢。它不是那种很现实的思维,把他写成疯子、半疯子、准疯子,经常灵魂出窍的这种人才能把这堆很实在的东西引出来,回到原来很有意向的虚构世界。

《高兴》这本书,不能老运用那种办法,第一人称可以不停地运用,但是这样写就是自己在重复自己。高兴是现实中一个很正常的人。当时出版社的编辑给我发的短信上是这样说的:好久没有读到激动人心的好作品了,《高兴》就是我们期待的好小说,每天一干完个人的事情就去读,好作品、好作家让我们知道这些人在关注现实,关注生存状态,又让我们看到下层人的追求和想象,这就是好作家的不同。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好作家,一个有社会感的作家标准是啥?超越个人的经验,写出陌生的,真正基层的人的生活,为社会关注提供意识的参照。这应该是一种大的胸怀,但忧伤又挥之不去,因为我们没有想他们究竟是怎样的生活,他们竟然也有追求和想象,这些让我意识到,好作家的境界是不同的。五富这个人太可爱了,每当看到他说话做事就笑个不停,心底却是很悲伤的,这该是一种含泪的笑。这是我们真实的感受,从看书一开始就有,很强。

为什么要写到拾破烂,因为商洛我老家的人,来了(城市)以后都没啥事情干,就只能拾破烂。一个咱比较方便,了解这个情况;再一个,这些人都是农村最不行的人,进城干些最累最苦的事情。这些人离开土地后,农民的出路是啥?很多作品反映的都是农民工要钱,大部分都是建筑工地。我和他们关注的不一样,他们是从事件说事件,纯粹说农民工事情,我写的这个主要是在关注整个农民问题,整个社会问题,大量透露的是社会信息,通过这个平台说整个社会的事情,不仅仅是这几个农民的事情,从这个角度来谈的。

韩鲁华:在阅读〈高兴〉过程中,我有一种强烈的感受,联想到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老舍先生在《骆驼祥子》中以祥子来展开叙写。老舍先生讲,在老北京,有两种人属于社会最下层,一个是拉洋车的,一个是警察,所以他写了《骆驼祥子》,后来又写了《我这一辈子》。单就身份来说,我觉得高兴与祥子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社会最下层的人,都是从乡村到城市。比较而言,刘高兴的地位可能比洋车夫祥子地位还要低下。在我的印象中,就中国当代文学创作而言,还没有谁将笔真正深入到拾破烂这样一个群体,写他们的生活。当然,新闻上有过这方面的报道,但那些报道关于他们的精神状态并没有。我在阅读《秦腔》的时候,就感觉到你可能要在下一部作品中,表现农民离开土地后的情态。你的《秦腔》以及《后记》中,实际已经暗示了将要写农民进城打工的生活,其他人写作中,更多关注的是在建筑工地或公司打工要不下工资,劳保待遇、孩子上学等等这些问题。但捡破烂的,基本还没有进入他们的视野。这些人是一群自由、自然生存状态的人,你的笔为何不写其他打工族,而要关注这处于自然状态的人呢?

贾平凹:我刚才已经讲了,一个是我有便利的条件,另一个是拾破烂不是纯粹写拾破烂,而是在处处暗示整个社会的问题。大量的农民,真正上了年纪的农民,进了城后就没有办法打工,打工是年轻人的。有技术、有力量的人去打工,年龄大的、能力差的人去拾破烂了。拾破烂的是进城后实在干不了其他事情的人才开始拾破烂。据我了解,在西安现在有两千多户来拾破烂的人。我们经常会碰见拾破烂的,但我们很少去注意过他们,用正眼看过他们,他就好像是过去的一个狗、一个猫一样,永远不知道他的存在。我认识的一个拾破烂的人说,他来了八个月,几乎和人都没有说过话,最多在卖报纸的时候,人家会说这一斤多少钱,一斤一毛钱了,就说这些话,除此以外永远都没有人和他说话。应该说这是社会最底层的人。

韩鲁华:我还注意到,《高兴》非常特殊的一点,就是对人物文化精神、心理情感的描写和剖示。在以往写下层人的作品中,包括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不写他们的精神,主要写他们的生存状态、人生命运,有些人甚至也只是写写他们的生活状况。而你的这个作品在写拾破烂的时候,是从精神层面去剖析的。就我的阅读来看,从这个层面写是极少见的。在人们的思想中,好像高兴这样的人,只有生活,没有精神追求,只知道饥饿,没有或者不配有情感。从这一方面我感觉,在中国文学,特别是当代文学中是非常特殊的,从文化精神层面写作下层的人物,而且我感觉这可能是在开创着一种新的创作思路。对此,你在创作中不是简单的从生存状态,而是从精神追求上去写的。对此,我尤其感兴趣。

贾平凹:就像作家出版社编辑部的编辑所说的那样,作品不仅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还有他们的追求和想象。我认为,现在写小说中有一种误区,哪部小说写得特别深刻呀,经常是这样谈的,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的什么什么问题啦,这些所谓的深刻其实都是人为的东西,或者是当局的一些观念,一些政策,一些流行的东西,我觉得,把这些生存状态下人本质的东西写出来,把它写得很饱满有活力,把人写得很有活力,不管是哪一类型人,把他写得很饱满,很有活力,我觉得就写深刻了。我写的不一定很准确,但我感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的后记里谈道,刘高兴是我同学,他也给我写,而且文笔还特别的好。他总说自己是闰土,我说你千万不要说这话,我又不是鲁迅。如果说他是闰土的话,闰土在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是那种乡下的可怜的本分的一个农民。刘高兴呢?也可以说是当代的闰土。当代的闰土和二三十年代的闰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当年的闰土是那个形象,现在的闰土,他有追求,有想法。对一个农民来讲,进城后,他必然要面对失去土地的流恋不舍的难分难舍的感触,他肯定隐含在内心深处。再一个,面对一个城市,他怎样来面对这个城市?或者怎样面对新的世界、新的生活,这是每一个农民工进城后都存在的问题。包括咱们这些从农村进城的这些干部、教授、记者、作家,他同样要面对这个东西。我在后记写道,咱在无形中也在憎恨着这个城市,也在仇恨一些富人,或者说这就是咱们的农民根性。几十年的改造,还是没有彻底改造完,那种农民意识还没改造完。一个真正的农民,从失去土地到城里必然面临这个问题。怎样适应目前这种状况,面对城市,而城市怎样接纳这批人。这里面如果不写到他的精神层面,不写到他对这个城市的认识层面,就事论事地写,到处多得很,那就不叫小说了,小说就没有精神了。农民工毕竟不是当年的闰土,毕竟是这个时代的农民。这个时代的农民,你也不能理解成50年代的农民,一出来就穿烂棉袄,戴瓜皮帽,或者说是愚昧、无知、落后,还不是这。现在很多从农村来到城里的小伙子,你根本就看不出他是来自农村的,农村现在大部分都是高中毕业生,最差也是初中毕业,他们也是有文化的,有头脑的,他是新农民。但新农民毕竟是农村的,到这个繁华城市后,他面临一些东西。在我理解,高兴一心想到城里来,一心想进入城市,和城市融合到一块,虽然他的精神很高贵很干净很清洁,但实际上他在城市里从事的是最下层最累的工作,老想融合,又老融合不到这里面去,而他又顽强地想进入城市。只有一部分农民,大部分农民就死了回去了,只有他还在这留着,最后的处理,是让五富留着鬼魂在城里,但刘高兴还在城里,他在这个城里还有他的梦想,他还觉得他的肾脏还在城里,换作城里人的。他把肾脏卖给城里人,他就觉得他是城里人,而实际上那个城里人换的是肝。但在刘高兴的脑子里觉得自己的肾脏还在城里,而且在城里还有他一个女人。他有各种的理想和追求,他的想象还在城里,他离不开城里。五富最后就死了,只留下鬼魂在城里(因为他的媳妇在农村,韩鲁华说)。它里面也暗示有好多东西,丰满不丰满是另一回事情,但当时有这种想法。

韩鲁华:我注意到换肾。高兴总以为自己是城里人,他一个肾给了城里人,从艺术表现上讲,这实际是一种象征,既可以说,农民身上有城里人的因质,也可以说是城里人有着乡下人的因质,从文化角度看,这就更清楚了,在写作构思时,你当时是如何思考的?

贾平凹: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农民工进城这都是社会背景问题。在很小的人的里面把故事写好,要将作品写好就要不停地阐发社会问题,把你对社会的看法渗透进去,虽然里面有比较细节的东西,但整个故事都是真实的东西,包括那个女的都是真实的人。她是江阴市的女的,当然小说是小说,故事是故事,再真实也是虚构的东西。里面肯定有很多象征的东西。我以前比较多多运用象征、意向的写法,在写作过程中不由得就采用了。

韩鲁华:我还注意到,你在《高兴》中许多地方采取的是亦真亦幻的方式进行叙述,这主要是高兴这个人物,他的精神状态,好像是处于实与虚之间。在总体细节写作的同时,又采用虚幻的叙述,你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贾平凹:这个成分我觉得都不是特别的浓。这是在有意识地冲破《秦腔》张引生的形象。刘高兴是一种有点虚伪的人,总喜欢指挥个人什么的。如把五富训来训去。他不只是在训五富,更是心理在起作用。我可以指挥你,我一直在观照着你这种心理觉得自己是聪明的,你不聪明,这也是一种自恋的状态,这也是那种极力想摆脱农民这种身份,进入城市自卑下的自尊。就像越不是艺术家的那些人总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艺术家一样。因为他不是城里人,所以他就一心想在行为上做得像个城里人,从正面你可以说他是精神高贵,心灵洁净的人,另一方面看他就是一个虚伪的人。

韩鲁华:就叙述语言而言,我感觉你越来越生活化、细节化,同时,也越加典雅化,刘高兴是个拾破烂的,但他所见所言,却是非常高雅的,这种反差非常之大,别人会问,拾破烂的会是这个样子吗,他们会接受吗?

贾平凹:我当时是故意这么写的。我不停的强调他是高中生,他感觉自己有文化,他对音乐等都有所了解。现在的农民形象绝不是50年代农民的形象,如果让年轻的农民说土的一塌糊涂的话那不现实,也是对农村真正的不了解。农村现在也洋活着呢?

韩鲁华:鲁迅的作品大量地在写农民,闰土、阿Q、祥林嫂。鲁迅笔下的农民也不全是农民的口气。在创作中,是不是有一个误区,写什么人就应当是什么口气。包括古典作品也采用这样的方式。

贾平凹:为了消除一些人的误解。让刘高兴说一些比较文明的、城市的话,五富,以及周围那些拾破烂的基本上都说的是乡下话。如果让刘高兴说的和五富一样的话,他在城市就站不住脚,那很快不是死了,就是回去了。通过语言、行动把理想化的这个刘高兴凸显出来。正因为这样他是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当代的闰土和当年的闰土是两种形象,是一种新式农民,是一种可贵、可敬,也很可怜的人。

韩鲁华:这部作品从整体上艺术风格和美学角度看,笑吧,又不是小品中的那种笑,悲吧,从刘高兴身上又能看到人生的追求和理想。作品让我感受到了含泪的笑。作品整体上是喜剧和悲剧交织产生的。对于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待的?

贾平凹:选取刘高兴这样的形象,主要是面对目前农民这种状况,写得很有意思,也很悲伤。怎样塑造新式农民形象,官方一般是村支书带领农民致富塑造农民形象,或许那是一个方面,我觉得还有另外的方面,写出来之后,你可以觉得他是堂·吉诃德一样,他的理想、追求在城市无法实现,但是他的精神高贵着呢。这种高贵表现出来的东西,只能是让人发笑的、荒唐的,但是又让人辛酸的。这就是为啥当时要把他的名字定成高兴,每一个人想适应,而又无奈,自己安慰自己罢了。

韩鲁华:城市化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面对这个大的历史大的时代背景,在《高兴》这部作品中,你对此有何看法?

贾平凹:作品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对受苦人民的关怀。这种关怀不是鲁迅那种站在高处俯视,指责的写法,哀其不胜,怒其不争。我是纯粹写这批人,把这批人的生活写得特别温暖。《秦腔》完全虚构一个世界,自己在里面自娱自乐。她们一旦回到自己的住处,打打闹闹,很温暖,这种温暖作者也进入里面完全陶醉。这是作者的态度问题,感情问题和这粘在一块。一旦进入他们的范围后,他自得其乐。这种写法暴露出作者特别喜欢这些人,爱这些人,同情这些人。鲁迅那种写法比较深刻,另一种写法,未必有鲁迅那样深刻,但可以把人性的东西写得很饱满。

写后记的时候,我是在想,故事还在继续着,里面夹杂了我的想法,从来没有后记写到一万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