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转眼,快过年了。
在南方,气候的变化并不很大。天依然热着,尤其是中午,大太阳猛然出来了,竟有人就光了膀子在街上走。千叶想,要不要去超市买点东西,放在冰箱里?
宋继平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家了。千叶不知道过年是否要跟他回老家去,既然他迟迟不说,她也就当不知道好了。小志对父亲的长时间不露面是没有感觉的,或者已经完全适应了,他要买玩具,千叶说:“等爸爸下个月拿回钱来。”小志却说:“他为什么要给我们钱?”
千叶耐心地:“因为他是爸爸。”
小志很无所谓地:“是爸爸就要拿钱吗?那我们问波波的爸爸要钱好了。”
千叶苦笑:“别人爸爸的钱是不可以要的,人家爸爸也不会给小志和妈妈钱的呀。”
千叶手里的卡,每个月五号,宋继平就会向里面打进去五千元钱。他并不问她都做了什么,而千叶常常花不完,所以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两个月了,宋继平竟然没有再向里面打过钱。
也许他忘了?而千叶,难道就要这么盯着去问?毕竟,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没有怠慢过她和儿子的生活费的呀。她可以等,等到今天,商场门口刷卡机上显示,一千六百零五角。她交了水电煤气电话宽带费,剩一千了。
她去买东西,一些冷冻食品。瓜子糖,筒装糕点,几双新拖鞋,推着车往外走。
直到晚上,她还在斗争,要不要给宋继平说钱的事。没人商量,她竟问起保姆来:“你说,我直接问叔叔要吗?”
保姆当然同意:“不要你吃什么啊,快过年了,我要回家的。到时候你还要给小志买东西呢。”
千叶嗯了一声,可就是没有勇气给宋继平打电话。她自我安慰道:“快过年了,也许,他是想等过年拿回来一笔吧。平时再忙,过年他总是要回来的吧。”
她可没想到,宋继平还没过年就回来了。
晚上她上床早,靠在灯下看杂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千叶对各种杂志的心理栏目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用郑佩儿的话说,这些栏目都是专门给怨妇们做的:“套用《知音》体的题目就是:亲爱的丈夫啊,你的外遇让我宠辱不惊!”
“别这么刻薄。”千叶说郑佩儿,“这足以说明,现在的已婚妇女境况有多么的糟糕。”
“错。”郑佩儿说,“这只能说明现在的已婚男人多么可悲,大多面临着婚姻的苦恼。”
想想这样的谈话,也是两个月前了。郑佩儿最近不仅很忙,而且和千叶有着明显的疏远,她甚至连电话里都不肯多说两句。搞得千叶看杂志,除了要反思自己和丈夫的关系,还得想想是否朋友之间也出了问题。
难道我真的已很乏味?
她拿了镜子在面前端详,又吐出舌苔看,连舌苔都发黄,没错,是个倒霉的怨妇样。
电话突然响了。
十点多,会是谁?看号码,完全陌生。
没想到,却是宋继平的声音:“你下楼来,把门打开。客厅里等我,我十分钟后到。千万记住,别开灯。悄悄的。”
千叶有临危不乱的特质,她竟觉得似乎为这一个瞬间等了很久很久:繁华落近,水落石出。窗帘是湖光山色的瑞士风光,起风了,帘布像小船的帆一样鼓了起来。她看不见外面有什么,游泳池的水,远远的,只亮着中间的一小圈。下楼前,她突然想起了刚结婚时的一些美好的镜头:他为她买了一条新的仔裤,绿色磨砂的,可是太紧,他在她的后面帮她向上拉,然后他的手伸了进去。
千叶的伤感就因为这个突现的镜头,不能自已。她摸着黑,下了楼,悄悄地拉开了门栓。然后坐在客厅里,没有车开进来的声音,她不抱奢望地等着。门开了,一条细小的缝,宋继平进来了。
千叶不说话,走过去。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黑暗。透过月光,宋继平的脸上倒是一片平静。他放下夹着的小皮包,伸出胳膊,拥抱了一下千叶,竟还笑了笑。这让千叶感激,仅从男人讲,他有他不可多得的优点。也许她是一直爱着他的,否则,她不会为他这多少年难得的一笑而顿时乱了阵脚。
“房产证的名字我已经改了你。”宋继平不肯坐下,他要走了,“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了。我要看看小志,就走。你给我……找一张你们的照片。”
千叶听话地握着拳头,按宋继平的吩咐去做。
五分钟不到,宋继平已经离开了。他不要她送他,看着她的脸。他愧疚的没有再要求吻吻她,千叶懂事的也没有相跟到门口,门轻轻地关上了。她没有在窗前看到他出去的身影,他一定走的后面,而且是从后面的墙翻出去的。
这倒出离千叶的想象:“他还能翻墙。”虽然那并不高,可是她还是很激动:“他能跑掉,还能翻墙啊。”
她坐在了饭厅的大桌子前,心里竟突然轻松了起来,很多年没有过的轻松了。她摸出了一根烟来抽。宋继平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老婆是抽烟的。她还在顶柜里摸了一瓶酒出来,倒了半杯,喝之前,她向空中举了举:“愿你……”她迟钝了片刻,两片嘴唇碰到了一起,轻微地说出来:“平安。”
第二天一早,果真就有人上门了。拍照,问问题,千叶不晓得。千叶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模样,是一个地地道道被蒙在鼓里的弃妇的表情。她傻傻地站在角落里,抱着胳膊,看他们翻检着房间里宋继平的东西。房产证果真改了她的名字,存款一分也没有了。只有她卡里剩下的几百块钱,他们告诉她,宋继平携款外逃了。
“去了哪里?”她平静地问。
“巴西、英国、南非、美国、黑山……”他们不负责地、甚至带着戏谑的口气报出一串名字来:“谁知道呢?”
宋继平涉嫌严重的经济诈骗以及非法传销,金利公司倒闭了。这么多年,他一方面靠生产芦荟精华液起家,一方面却将三千亩的芦荟基地抵押出去做了房产,产品从前年开始成分已经严重不达标。金利酒店高额贷款,一直负债经营,又做非法网络传销并将大量传销赃款转移到了海外。
前番租李红跃的芦荟园,就是为了应付检查。
以上是宋继平目前发现的问题。一个业务部门的女经理检举了他。
“他还有生活作风问题。”检查人员对千叶说,口气一样的轻描淡写,“呵呵,你老公还挺有女人缘啊。这个女经理发现他最近和一个女人关系很密切,似乎是情仇呢。”
他甩出一张照片来给千叶看:“认识她吗?”
千叶木然地拿过相片,是郑佩儿。和宋继平站在一家会馆的外面,风吹起了郑佩儿的头发,宋继平正伸出手去,帮她抚平。
他的眼神,温柔无比。他不是一个容易在大庭广众表达情感的人,这一刻,该是情不自禁了。
千叶面无表情,将照片还给了公安:“不认识。那是他的事。”
飞机上,宋继平身边,只有临走时带的这一个小包。他取烟时,发现了一双自己的袜子和一条短裤。它们叠得紧紧的,仿佛并肩的两个小拳头,靠在包的角落里。
千叶是什么时候装进去的?他上楼看小志的时候吗?
这么说,在他进门前,她是已经知道,他是要离开她了吗?
这让他吃惊,第一次,发现千叶竟然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木讷和不解风情。他有些痴呆地看着这袜子和短裤,仿佛双手握紧了一团微光。
47
下午,郑佩儿的电话就来了。
现在千叶知道为什么好久郑佩儿都不主动联系自己了,说老实话,宋继平外面有女人,而且不止一个。但她从没有想过郑佩儿也会在其中。从时间上分析,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很长。最多一两个月,那么,她想要问她什么呢,是关于宋继平吗?
千叶不露声色,声音里听不出任何不安和恐慌。
郑佩儿忍不住了,说了几句闲话后,问道:“宋继平,真的走了?”
千叶说:“是的。”她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安详,她不能激动,因为她不知道如果自己先激动起来,后面又该怎么应付。不,她不恨郑佩儿,她早就不会恨了,尤其是郑佩儿,难道还要怪她没有告诉她吗?宋继平是大海,她能得到他一瓢已经足够。这样的男人,她怎能奢望真正地拥有他呢?
而且她也相信,没有几个女人能真正地拥有他。
郑佩儿也不行。
她不会让郑佩儿难堪的,她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话,郑佩儿肯定已经够伤心了,也许会比她更伤心。
确实如此,尽管宋继平走之前曾认真地问过郑佩儿,是否愿意跟他去国外做一次旅游。郑佩儿拒绝了,她工作太忙。继而宋继平干脆地问她,是否可以嫁给他,离开各自的家庭?郑佩儿顿时呆住了,她不能,也许嫁给谁都可以,但唯独宋继平不可以。他是千叶的丈夫,不是别的什么男人。宋继平确认:“真的不行?没商量?”
“是的。”郑佩儿说。
宋继平神色黯然,突然萎靡。郑佩儿想做解释,嘴张几次,还是闭了口。许是两个人开始就说好,不谈各自的家庭。郑佩儿的断然拒绝让宋继平的自尊心突受伤害。他甚至怀疑起郑佩儿只是利用他做临时情人,甚至也许,她还有更多的秘密,他未曾知道?
在心里,有了认识她以来从未有过的疏远,这让宋继平绝境中又加了伤感的成分,还有恐慌,仿佛《阿飞正传》里的那只鸟,不知道怎样才能落脚。
宋继平卷款外逃的事,第二天报纸就登了。郑佩儿也在回忆两人最后的一次见面,他脸色不好,说话漫不经心。郑佩儿心里突然有点难过,再相爱的男人女人,总有一天也都会不再相爱的,是不是因为不爱了,反而可以更坦然地睡在他的旁边?郑佩儿并不知道宋继平这一夜如何的焚心裂肺,对她的不舍,对妻儿的不忍——郑佩儿现在倒是想起来了,那晚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倒水喝,就失手砸了两个杯子。
以后的一周,他已处于躲藏状态,她联系不到他了。他的手机基本不用,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滨城。最后一次给她电话,却是早上十点,人来人往之际,估计是在街头的电话亭里,能听见经过的车辆刹车声和轻微的喇叭声。他却并不多说,只有短短两句:“想着你,就是我流浪世界的方式了。”
郑佩儿眼泪轰然迸出,她心里感觉到,这个人已然远去。
她想过他是碰到了麻烦,但没有想到他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来——“世事难料”,她对千叶嗫嚅着:“你怎么办?”
千叶正坐在桌前做规划,她真后悔昨天买了那些无谓的年货——她的现金很少了,她必须马上出去找个活儿干,不论干什么。
“我得先赶紧找份工作。”千叶说,“他没给我留下什么钱,当然他也知道,这钱留下,也落不到我的手里的。”
郑佩儿听着心酸,嘴张了张,又说不出话来。干脆放了电话,直接去找李红跃了。
“我有个朋友。”她的样子太严肃,让李红跃有点奇怪,索性放下手里的事,耐心等她说。郑佩儿说,“她家里出了事,老公破产了,又跑掉。她没钱没工作,还带着孩子。红姐你认识的人多,看能不能帮她找点事做?”
李红跃难得见郑佩儿这么认真,而且显然,她的认真带上了很大成分的紧张和激动。她觉得她必须尊重她的这种感觉,二话没说,她示意郑佩儿坐下来,想了一想,将电话打到了自己的前夫萧自强那里。
“嗯,对,年龄?”郑佩儿赶紧跳起来,拿张纸给李红跃写下来,李红跃一边回答,一边看着郑佩儿手里飞快的字迹:“三十五岁,专业?哦,经济。嗯,对,英语不错,过八级的,人很质朴,肯干,工资,最少两千五该保证吧,刚毕业的学生都拿两千呢。你项目部不是要人做报告吗,这下中英版的都有了……”
估计萧自强在那边跟人商量,李红跃对郑佩儿小声说:“他那边公司大,好安排人一点,否则,我就会安排在这里。”
郑佩儿感激地看着李红跃:“太谢谢你了,红姐。”
李红跃挥手,意思是不要她客气。一会儿萧自强回话了,让千叶明天过去一趟。李红跃放下电话,对郑佩儿说:“应该没什么问题的。这样的事,我只能赖着他。”
郑佩儿很高兴,反身就去通知千叶,她直截了当:“下了班,我要来看你。有好消息告诉你。”
可是千叶并不想见郑佩儿,她怎么见呢?照片还没有从眼前消失,宋继平的味道还在房间里,郑佩儿到底是来看她,还是看他?她握着电话,从没有感觉到自己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工于心计,不动声色。她指甲都要扎进手心了,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今天不巧啊,晚上我一个表姐要来,我得去机场接她。改天我看你吧。什么好消息,现在告诉我好了。”
郑佩儿没有丝毫的怀疑,她想到千叶已经很久没有出门工作了,甚至好心地问道:“明天,要我陪你吗?或者一早我来找你,帮你选选衣服?”
“不用。”千叶断然拒绝。从宋继平离开家的那个晚上,她就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软弱、好性子的千叶了。她很干脆地说道,“我自己可以去。这事儿,谢谢你。”
郑佩儿不相信地看看话筒,千叶的变化一样让她想不通,她为什么不哭诉?为什么不怀疑?为什么不怨怼?她要求千叶:“你不要这么冷静好不好?哭哭也许会好。”
千叶反而笑了,轻轻地,自嘲地,无谓地:“我为什么要哭?”她说,“是他自己逃跑的,又不是我不要他。”
千叶这么一说,郑佩儿也笑了起来:“真的不难过?”
千叶说:“不难过。”
郑佩儿想说自己难过,可是她的难过,却没法跟千叶说。
“是他自己逃跑的。”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千叶的话,“不是我不要他。”
夹着宋继平写给她纸条的那本书还在,她拿出来,抽出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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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前,陈轩一起将十一万交给了金利公司。
其中他下线的钱有七万多,其他四万,是从朋友、亲戚,甚至还有陈春那里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