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沉闷的晚上,反反复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又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37
他们结婚第二年的夏天,郑佩儿怀孕了。
半夜三点突然就嚷,要吃麻辣烫。陈轩说,我这会儿到哪儿去给你弄啊?郑佩儿哭兮兮地说:“不管,我就要吃。”她挠他、掐他,陈轩好好地哄她:“别这么愤世嫉俗成不?我也是一肉身啊。要不,咱们化食欲为肉欲如何?”
“我不,我就吃麻辣烫,我吃不着我就要死哦。”
她真的喊,就跟母狼似的,听着还有点人。陈轩不敢怠慢,赶紧跳下床,要去那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找点酸辣粉什么的。走到门口,郑佩儿又不干了:“你不能把我一人放家里,我难受。”
“那你跟我一起去?”
“不行,我难受得站不起来。”
她反应特别大,没见过这么反应的。一起身就吐。
陈轩说:“那咋办,我总不能一直背着你去商店吧。”
“为什么不能?”郑佩儿撒起娇来,夸张得能让褒姒都无地自容。陈轩捏捏她的脸蛋:“媳妇,你说你咋就不想吃个燕窝呢?不觉得害口害的有点贱啊?”
“麻辣烫好吃嘛。”她仰着小脸,噘着嘴儿,淌着满脸的哈喇子。陈轩亲她一下,嗨哟一声,就将她放在了自己背上。
等出了门,才发现这家伙连鞋子都没穿。陈轩说,你丫的就不怕我背不动你啊。
郑佩儿说:“你还没开始就琢磨将我放下呢。”
那时的他们,多好啊。
陈轩总记得那个晚上,街上四处无人,两个人疯子似的,在马路上又笑又骂。风吹得很舒服,陈轩真想一辈子就把郑佩儿这么背在身上。她趴在他的背上,口里呼出热气,吹着他的耳朵,好像她的整个世界,就在陈轩的背上。陈轩想,这个世界上,还能有另一个女人,会跟我这么贴心贴肺,肝胆相照吗?
他这么想,郑佩儿也在这么想。他们那天没有吃什么麻辣烫,郑佩儿瞌睡了,趴在陈轩的背上含含糊糊地哼哼。
那会儿的陈轩,多么爱她。
可孩子,两个月后流产了。郑佩儿那段时间总加班,没有任何预兆的就流产了。她就是从那以后,变成了一个女强人的吧?她没有再在他的面前提过一句孩子的事情。陈轩眼睁睁看着她变了样子,不再跟他无休止地撒娇了。她开始为了生存或者更好地生存而奋斗,而他呢,连为生存而奋斗的意义也不想去探究。他觉得他挺幸福的,守着一份不用费心的工作,拿着一份够过日子的工资,有几个玩得来的哥们儿,忙也是单调重复,不忙也是单调重复,不如不忙。
他有什么错的吗?
这个世上,不是谁都必须跟保尔·柯察金似的,都要把自己炼成钢铁。我想说,我不当钢铁行吗?
回首往事,即便虚度年华也没什么悔恨的,庸俗平静点又有什么好羞愧?临终之际,陈轩也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简单地活着。”当然,那时他没有想到有一天郑佩儿会不想这么过了,也没有想到,他工作会出问题。
但这能怪他吗?这是什么社会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的价值、地位、资产、行为方式,都被一股又一股莫名其妙的洪流裹卷着,被裹挟进去的,就符合了道德标准或成功标准。可是,凭什么别人认为有价值的,我也就得这么认为?有人追求理想,可我愿意否定怀疑啊,这有什么不好?功成名就是一种,一无所有不也一样是一种生活方式吗?而且何况,我不过只是对功成名就有点不大上心而已。
你郑佩儿,至于吗?
这话,跟郑佩儿不是没说过。郑佩儿冷冷地看着陈轩,说:“你山顶洞人啊你?”
现在她如果再怀孕,害口不会再害麻辣烫了吧,最少也得燕窝了。
38
陈轩突然就醒了,看见了灰白的天。
他想了一想,爬起床来。将地上的褥子叠整齐,放进了衣柜里,被子则放在了床上。下一步不知道该干点什么,索性出门跑步吧。
郑佩儿的母亲倒是已起来了,正坐在沙发上梳头,见陈轩穿运动鞋,带着表扬的口气:“天天都晨练啊。不错啊,年轻人,就该有点朝气。”
陈轩点点头,准备出门,老太太殷切地叮咛:“时间不能长啊,一会还得回来吃早点,要上班呢。”
上班?这倒是陈轩忘了设计的一个内容。小半年了,他已经习惯了不上班,也习惯了别人对他不上班的习惯。他的手停在了门把手上,一时间有点糊涂。如果真的要上班,那他最多在门口溜一圈就得回来了。
算了,先出去再说吧。
这个早上,郑佩儿起迟了。
来不及吃早饭了,赶紧出门。老太太下了点汤面,还冒着热气,她肯定吃不了。手脚慌乱地抓着背包,提着鞋子,找钥匙,抹口红,划拉头发,摸着伞,出门了。
“面条我晚上回来吃吧。”她边下楼边喊。
老太太倒很乐观:“不用,陈轩胃口好,让他吃两碗好了!”
陈轩回家了,两碗面已经倒进了一个大碗里,在等着他的光临。陈轩昨夜根本没睡好,而且这么长时间早已习惯了早上睡懒觉,根本就没胃口吃这么大一碗面。他看着桌子,眉头就皱了起来,像吃毒药一般,一根一根挑着面条在吃。郑佩儿的母亲见状,很是有点不太愉快,她觉得这小两口都很不知好歹。她昨天才到,今天还没恢复过来,一早起来就给他们做饭,却一个不吃,一个只勉强做着吞咽动作。大半天时间了,面条没见少几根,不耐烦的神情却一点比一点多了起来。
更奇怪的是,八点都过了,陈轩丝毫也没有要去上班的迹象。
她不想多说话了,准备去买菜。老头子的电话却来了:“别给孩子添麻烦了,”他倒直截了当,“你赶紧回来吧。”
郑佩儿妈根本不想听他的声音,她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对陈轩说了一句:“我去买菜。”
就出门了。
面条?当然很快就被陈轩从马桶里冲了下去。而且,他实在太瞌睡了,三步并做两步,就奔到床上睡觉去了。
而且,这一觉,就睡到了中午。
郑佩儿妈可没想到他会在家,正举着报纸一边看,一边吃着简单的饭菜时,陈轩哈欠连天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两个人,顿时都呆住了。
39
陈轩也没想到,老太太才来第一天,就让她知道了自己待业、不,失业,不,是待岗的事情。
她可比郑佩儿厉害多了。并不要陈轩多做解释,直接就将电话打到了陈轩的原单位去。
“好啊,”知道了这个真相后,她的目光和语气都立刻变得犀利尖刻起来:“这么说,你现在是无业游民,社会闲散人员?”
“不,”陈轩当然不能承认,何况这也不是事实:“我还有工资,劳保。”
“别嗦,”老太太果断地下定论:“但是你没有单位,就是无业游民。”
“工作并不好找。”陈轩辩解,自己也觉得无力,因为他就根本没好好找过。他不是怕找工作,而是怕被哪怕特别不起眼儿的单位一次次拒绝后对自己的极度失望。
“那么,现在是我女儿养着你,”郑佩儿妈特意强调出“我女儿”几个字,目光冷峻,一眼看到陈轩骨子里的神情:“房子还在供吗?”
陈轩点头:“在供。现在卖掉,吃亏太大了。”
“吃亏!”老太太冷笑,她已经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口气里对陈轩说不出的鄙视和心寒:“你这个样子,郑佩儿要受多大的罪!我早说的没错,跟了你,她早晚会吃亏的!”
这话让陈轩有点难以忍受了。他想,这个老女人,这么多年了,怎么连起码的尊重人都还没学会,竟然就可以在我家里,这么跟我说话?他愤怒了,看着郑佩儿的母亲,口气冰冷:“你说的不错,但我没兴趣再听了,抱歉,我要出门。”
他砰地关上门,让这声巨响代替他想要说的话。
哼,走在路上,他这么想,如果她知道我不仅丢了工作,还有了别的女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人是复杂的两栖动物,可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他站在街口,并不因为想到女人,就想去找许晓芸。对许晓芸,他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个女人完全成了他自己堕落的一个借口。他不想考虑郑佩儿和前途的时候,就会想到她。可是每每从她那里出来,就有着说不出的对自己的厌恶。
“男人啊男人,”他又原谅了自己:“谁又能让自己真正地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呢?”
中午阳光挺好,他就这么叉着手上了公交车。他无事可做,索性去金贸区写字楼间的咖啡间坐坐。那里的气氛,是白领的气氛,他已很久没去这样的地方了。以前和郑佩儿的朋友们去那里,他很不以为然,觉得没有为私人老板打工的自己,比起这些故做小资的白领应该更为潇洒,在这里他曾有过很好的心态。可今天,他才发现,他推门的时候,竟突然有些胆怯。
他要了一份牛排,六成熟。以前他从来只吃八成的,因为郑佩儿们喜欢六成的,他觉得那实在有些矫情,茹毛饮血,他这么说他们。今天他想也没想,就要了六成的,他在努力表现什么?认同这里坐着的人们,还是想让服务小姐不要对他好奇或冷眼?哪怕一点点?
和很多的西餐厅一样,光线是暧昧的,回廊是隐蔽的,桌与桌之间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隔开距离。有轻微的后朋克的音乐,仿佛是对这个空间的诠释:简洁的声音,扩展了一个不妥协、不合作、不会为自己的思想感到羞耻的空间。
陈轩突然就感动了。
他发现他竟如此喜欢这样的情调,非常的喜欢,简直想要沉迷。以前从未有过,这算是什么?愤青回归生活?认领正统的生活立场?来时捏在手里的一则招聘启示,进西餐厅前,还想扔掉,但现在,他一边吃着,一边仔细地展开看了起来:“金利公司保健产品,现代营销方式,不需坐班,多销多得,网络发展下线,财富唾手可得。坐在家中,一月两千美元……”
他看看公司地址,不远,简直可以说很近。
“保健产品,在家办公,两千美元。”
他吃完了,进洗手间,洗手时仔细看看自己。整理了两下衣服,向那家公司的大楼走去。他们说得很清楚:“中午不休息,有专人接待。”
“我只要求做地区代理,”他对接待他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说:“这种营销方式我在网络上见到过,你们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在报纸上做广告,勇气可嘉,但危险太大。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这在网络上都是非法广告。按你们的营销方式,完全可以做地区代理。”
“我们东南地区有代理,”女人的口气非常的公事公办:“可是做的效果不好。发布这样的广告,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哦,陈轩拿女人桌前的宣传单在看:“我来做一部分好了。可以用你们网络发展下线的方式,但是我要求提成高五个百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