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郑佩儿的母亲来了。
晚上六点多的飞机,郑佩儿在机场接她。老太太退休几年了,又自己开了诊所,赚钱赚得不亦乐乎,中午都很少回家,不知不觉就放松了内部管理。郑佩儿的父亲一人待在家里没事做,吃饭也是一个人,无聊得厉害,上了一个老年大学,就认识了一个女同学。
母女俩坐在出租车上,老太太还在抱怨:“我不回去了,就跟你在这里。诊所一样能开,或者找个医院去挂名也行,看谁能怕谁。”
郑佩儿一看这阵势,母亲似乎还来真的了,她可不想让她长住在她这里。自己和陈轩还一团糟呢,怎么能照顾到母亲?
搂住老太太的肩膀:“妈妈,你看着吧,马上我爸的电话就会到了。既然上了学,谁没几个女同学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那你能保证自己天天在外面开诊所,不看几个男病人的?”
母亲虎着脸:“你少跟我胡搅蛮缠。我们性质完全不同。你知道他跟这个女同学干吗了吗?”
郑佩儿笑:“吃饭,看电影,手拉手?就我爸那胆子,你鼓励他,他也不敢哦。”
母亲叹气:“我根本就没鼓励他,可他就真的干了!”
郑佩儿这么一听,似乎问题还真是有点严重。又问母亲:“那那个女同学是干什么的?有家吗?多大了?人长得好看吗?”
母亲摇头:“一个胖老太婆,好看什么!又没文化,就是跳舞跳得好。”
郑佩儿点点头:“哦,我明白了,是那种市民女人。”
说到这里,心里却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许晓芸。嘴里不由喃喃道:“这样的女人可能更有魅力吧。”
“为什么?”母亲累了,但她又实在不想放弃这个话题。
“简单,直接,火热,暴露。”郑佩儿若有所思地说,“我现在是弄明白了,这男人吧,过了一定的年龄,一是智商会下降,不想再做费事的事情;二是情商会下降,懒得再琢磨女人的心思。”
母亲听着郑佩儿说得复杂,挥手道:“我靠着椅背休息一会儿,等到家了叫我。”
郑佩儿点头。
母亲闭上了眼睛,郑佩儿将头转过,看着外面。
下班的人还很多,车流人流,饮食店大门大开,光看那门面,似乎就能闻见哪种食物夸张的香味。郑佩儿也觉得身心分外的累,生活突然变得严峻而不敢让人相信。无论是陈轩、宋继平、周明、千叶、李红跃,还是母亲和父亲,都让她感觉到说不清、理还乱的感觉。她摸摸背包,悄悄将宋继平寄给她的那本书拿了出来。书是本英文的小册子,介绍一个大教堂的,有着线条简单的封面设计。她摩挲了两下,又将纸条拿了出来。
母亲在睡,外面的光线已经朦胧,黑暗中,并不能看清纸条上的诗句。可这不会影响郑佩儿,她早已背了下来,将纸条平铺在书页上,发起呆来。
这个傍晚,陈轩坐在家里,等着郑佩儿的电话,然后叫他一起去市里的菜根香吃饭。
电话已经来了,郑佩儿惜字如发电报:“二十分钟后我们到饭店。”
那意思是说,他该出门了,可是他突然不想去了。
郑佩儿不让他陪她一起去接老太太,意思很明显,她不想跟他在一起哪怕多待半个小时。她会向母亲撒谎,说他在加班云云,然后呢,吃饭的时候再赶过来。吃饭,尤其是饭店里吃,原则上讲,早已是一个公共活动了。杯盏交替中,自然能免去很多的尴尬,远离不快的话题。
陈轩痛恨郑佩儿。她让他简直没有了任何尊严和试图和好的可能。
他的生活,难道从此真的就要和过去诀别,从此只能跟许晓芸这样的女人混吗?
郑佩儿走的时候,叫都没有叫他,可他一直伸着耳朵在等那一刻。也许他会拿一下架子,也许会趁机说几句缓和的话,比方我要不要打领带啊什么的。甚至他连皮鞋都擦好了。可是郑佩儿走了,低着头到处找钥匙。从他身边经过多次,除了继续将他当幽灵,还很嫌他多事。她的钥匙,被坐在沙发上的他给压到屁股下面了。
然后,郑佩儿在将钥匙装进背包前,竟拿到水管下冲洗了一下!
陈轩已经喝了两瓶啤酒了,郑佩儿走以后,他就又接着喝酒。坐在沙发上,两条腿伸得很长。他什么也做不了,就想瘫下去。无论是沙发上,还是地上,只要有个地方,能让他万事不知,瘫下去就可以。
瘫和躺是不同的,心情不同——瘫无知无觉,躺却意义丰富。
他开始喝了。
喝得极猛,可是就这样,两瓶下去,依然没瘫。
再看冰箱,没酒了。
而脑海里,不想去跟郑佩儿母女吃饭的念头却无比的坚强、清晰了起来。郑佩儿的电话不仅语速快,而且说完了就挂断,完全将他定位在小厮的地位。他怎么能不火,凭什么要我听你的?妈的,他站起了身,还好,一点也没醉,但很舒服。
他要找许晓芸去!
就为了这个从没喜欢过他的丈母娘,这个胖大威严的势利婆娘,他已经两三天没有去看许晓芸了。他收拾房间,洗衣缝被,换来什么了?
菜根香?
去他妈的菜根香吧。
他给许晓芸打电话:“吃了吗,我们去吃饭吧。不不不,我请客。没出门啊,就睡觉了,没意思啊。去哪里,你想去哪里?西餐?少来这套,又难吃又吃不饱,你什么时候也捏起褶子了?还吃西餐呢,拉倒吧你。我们去吃,吃菜根香吧!”
这个念头,突然让陈轩特别的高兴:“去菜根香!就去菜根香!不改了。二十分钟后,我们门口碰头。”
他重新高兴了起来,心里不难过了。充满了能让郑佩儿和她母亲难堪的快乐劲儿。他开始穿衣服,还对着穿衣镜检查衣摆等细小的地方。
他自言自语道:“我要和许晓芸一起,给老太太敬酒!”
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确实有了微醉的感觉,对着镜子,举起“杯子”,比画了起来:“母亲大人,这是许晓芸许小姐,她漂亮吗?性感吗?比起你那可爱端庄的女儿,怎么样呢?”
菜根香是家湘菜馆,正在市中心处。上下三层,门口挂着大大的红灯笼,小姐们都身穿红旗袍,倒是很能营造喜庆的气氛。郑佩儿的母亲从中午就去机场,到现在才算是坐踏实了。一边拿着热毛巾抹脸,一边喝着茶水。两人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却还不见陈轩的影子。郑佩儿坚持要点菜,让母亲先吃,老太太摆手:“再等会儿吧,我也很久没见他了,这样不礼貌。”
母亲有低血糖,见她坚持得紧,郑佩儿索性跑出去,在旁边的超市里买了一盒绿豆糕回来,硬是撕开了包装,让母亲先吃两块。
这个时候,陈轩到了。
许晓芸还没来,他暗暗骂了一句:“臭娘儿们,还学会迟到了。”门口张望了两眼,他就向里面看去。
从门口的侧面,正好看见郑佩儿和母亲坐在一起,服务小姐又抱着菜单过来问是否点菜,老太太摇着手,同时阻止郑佩儿点菜。陈轩已经六七年没见过丈母娘了,不由突然有些震动。在他的心目中,她是自制严厉的,甚至可以用剽悍这个词来形容。最少很有首长风度,这也是让陈轩非常不喜欢的一面。可是今天,他突然发现她苍老了许多。岁月真能磨人,一绺白发,更是因为路途的劳顿,在鬓角边长而蓬乱地垂了下来。
老太太不点菜,一定是在等他。这个陈轩知道,什么时候,她都要做出一副知识女性的样子来,一方面不肯失去礼貌,但另一方面,却坚持看人下菜,将人分成三六九等。
她在吃绿豆糕,这么说低血糖犯了——何苦来着,狗屁面子,陈轩心想。可紧接着又看见了另一个动作,糕沫咬动的时候脱落了,她竟立刻伸出另一只手去,接在了嘴下。
这是个老年人才会有的动作,更因为年老而做,显得有些可怜。陈轩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更为自己无缘无故伤害这个老太太,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就看见许晓芸正朝这边扭着腰走过来。
他走过去,将她劫在了半道上,拉到了石柱的后面:“你回去吧,”他冲她说:“里面有个朋友,看见了不好。”
许晓芸不干,她化妆都化了半个小时呢。你以为黑眼圈好抹的吗,既不能太重,又不能让人看不出来。她可不是那个乔丹,仗着胸大,就有专门的化妆师。她说,“那就换个地方好了,好不容易出来了呢。”
“不。”陈轩只想快点让她回去,“算我对不起你,我得进去,事情重要。你回去吧。”
许晓芸发脾气了,声音陡然大了起来:“你他妈的当我三陪呢?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老娘我就不走。”
陈轩也发火了:“好好说话不听是不是?你滚不滚?”
许晓芸就喜欢陈轩来这一套。陈轩也发现,她就喜欢男人对她粗鲁野蛮,最好时时拿出黑老大的样子来:“你要见哪个妞去?”她温柔了,拿胸蹭着陈轩的胳膊。
陈轩却急火火地打开了许晓芸:“实话说吧,我老婆在里面呢。”
“哦。”许晓芸说,“操性。你早说不就完了。”
两个人纠缠着,却没想到被着急跑出来看的郑佩儿给发现了。她只瞄了一眼,就觉得受不了了,赶紧重新进了酒店。她匆匆对母亲说:“咱们走吧,换一家,也许陈轩不来了。”
母亲不肯:“我们喝了人家的茶了。这样不好吧,再说,你们不是说好了吗?他说不来了吗?”
“没有,妈妈,我来了。”
陈轩进来了,虽然喝了点啤酒,但这会儿,他已经很清醒了。脸上带着最为殷勤的笑容,一只手还放在了郑佩儿立刻变得僵硬的肩头,压她坐下:“路上一直塞车,没办法。”
郑佩儿的母亲看见了陈轩,心情变得好了一些,同时招呼他坐下来。陈轩对送菜单过来的小姐说:“交给我吧,你们这里最有味道的特色菜是什么?”
36
对郑佩儿来说,这个晚上不敢说是她婚后最难忘的夜晚,也无疑是最渴望快点天亮的夜晚。
老太太回来就嚷着瞌睡了。匆匆洗了澡,就在客厅里特意放开的沙发床上睡着了。陈轩不能再去客厅里看电视了,又不能回到卧室去和郑佩儿四目相对。只好钻进书房,在电脑前打游戏。
期间许晓芸来过一次电话,被他掐掉了。这个女人可爱但粗鄙,她实在有些不懂所谓读书人的人情世故。虽然陈轩现在也常常不想懂,但今天情况特殊,第一天,他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吧。
母亲睡了,郑佩儿也就去洗澡,拖地。她没想到父亲居然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收拾完一切,她进了卧室,盘腿坐在床上,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幸好父亲在家,并不想给郑佩儿寒暄的机会,张口就来:“让你妈快点回来,别让她去你那里丢人现眼了。”
郑佩儿也就直话直说,埋怨道:“爸爸,要说你直接告诉妈妈吧?她来我这里可好几个小时了,你连电话都不来一个。”
老头子还在火气上,中气十足:“她不仅无事生非,还离家出走,必须她先给我道歉!”
郑佩儿听着这话,无异于俩小孩儿吵架。她苦笑道:“妈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说两句好话吧,我再做做工作,肯定好。今天她还说呢,要跟我长住滨城,你不怕啊。”
父亲嘴硬道:“那就别回来好了。你告诉她,她要真不回来了,我明天就接女同学家里来住!”
郑佩儿终于笑了:“爸爸,别闹了,好不好啊。我这里工作很忙的,顾不上你们的事啊,你快点劝妈妈回去吧。”
像很多父女一样,郑佩儿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错。老头儿从小就很宠爱郑佩儿,一听女儿诉苦,也不说自己的事了,而且敏锐度显然要高过母亲好几个百分点,赶紧体贴地问郑佩儿:“你还好吧,是工作辛苦,还是和陈轩的关系出了问题?”
郑佩儿顿时委屈无比,哽咽了,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却说不出话来。父亲追着问:“佩儿,说话。”
郑佩儿挂了电话。
抹了一把眼泪,稳定了情绪,又重新拨过去,这回声音正常了,甚至公事公办:“刚才电话出了点问题。爸爸,我跟你通牒啊,明天一早就打电话过来,跟妈妈说话,恳请她快点回家。我也会劝她,不要再去什么诊所了,好好在家陪你,行不?”
父亲连忙答应。
十一点多了,郑佩儿关了灯,她睡在了地上。陈轩走了进来。她睁着眼,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拉紧了被头。就着月光,陈轩站在她的旁边,看看床,又看看她,终于蹲在了一边。
“上床去,”他声音低低的:“地上潮湿,要得病的。”
郑佩儿闭着眼睛,不理他。
陈轩却知道她在装睡。“上床,”他再一次说,“否则我大声喊了。”
郑佩儿感觉他没开玩笑,眼睛陡然睁大了,眉头皱起。她现在就是恶心陈轩,没法跟他好好说话。
陈轩要拉她的被子,她立刻被电了一般狠狠躲开了,声音尖利紧张:“不,别动我。”
陈轩抽回了手,两个人都被这激烈的反应吓着了。甚至郑佩儿,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不想接触到陈轩。陈轩的手则缩在半空中。郑佩儿卷起了被子,即使穿着长袖睡衣睡裤。她还是将被子围到了自己的脖子处,趔趄着爬上了床。
陈轩坐在了地铺上,又颓然倒下。郑佩儿将一床被子给他扔了下去。
陈轩头埋在枕头上。他最近也很厌恶自己,像个孩子似的,变得特别容易绝望和伤心。尤其是枕头依稀还有郑佩儿的气味,一根长发落在了枕边,他悄悄地将头发含在了自己的嘴里,在舌头上缠绕着,似乎品味着洗发水的芬芳,眼泪又冒了出来。
房间里安静极了。郑佩儿的两只手放在胸口。她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宋继平写给她的,像诗一样的句子:“请求你和我做一次神的事情吧。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将会有一次闪电。”
突如其来的对宋继平的思念,让她捏紧了拳头,指甲甚至要嵌入手里去。一个冲动,如果可以,她会奔跑在马路上,向他的怀抱跑去。他呢,则会站在街口,等着她。
一个颤抖,她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让她痛哭起来的梦。她哭出了声音,声音仿佛孩子,抽泣,压抑,真诚。陈轩安静地听着,一动也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