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场风波,却并没有结束。
半年后,刘正大的书出来了。
书名就叫《女官员的风花雪月事》。虽然他最后将王皓雯的名字改了,但只要是江中人,就都会知道这里面写的那个女官员是谁。
他用纪实的手法写的。从五仁某个村庄的一天清晨写起。弱小的女孩儿,挑着水桶,出门去担水了。望着山卯渐渐升起的太阳,她的心里暗暗发誓,她总有一天,也要像那枚红彤彤的太阳一样,跳出山坳,让自己的人生红红火火。
因为这本书,曾经和我的关系是那样的密切,我当然要买一本来看一看。我不是专业的写作者,但也能感觉到,刘正大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将王皓雯定了性,甚至在她八九岁的时候,她就是一个野心勃勃,为了利益不惜出卖所有一切,当然也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一个人。
他书里的很多细节,都是想象的。因为我知道他创作的所有过程,他并没有去过阳和,更没有去过五仁,何况王皓雯偏远的父母家所在村庄。但他写到了王皓雯的老师、同学,还有从小一起玩大的朋友,他们对她的评价都不好,他们全都认为王皓雯品行不好、道德败坏,为达到目标不择手段。
刘正大在这本书里,很像一个声嘶力竭的批判者,或者是一个何患无辞的检察官、上诉者。他搜集了很多证据,就是为了将她处以刑期。
我哗哗地翻着书。
那段时间,医院里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这本书,因为其中有那么几个人物,让大家似曾相识。比方安接生,比方我,还比方张齐。
对安接生和张齐的描述,刘正大做到了他曾经答应老太太的,他将这老两口,描述成了保守、老实、本分的知识分子。甚至为了让自己的人物更为可信,他还给张齐配了一副1500度的近视眼镜,他一定忽略了张齐是个外科医生的事实,拿手术刀的大夫,眼神却如此不济,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老朱看到这里,就忍不住笑得抱住了肚子,他一个劲地喃喃道:“有意思,有意思。”
至于安接生,在刘正大的笔下,则是一个温柔、美丽、清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老太太。当网上流传出女官员和她丈夫的绯闻后,她纯洁了一辈子的心,被玷污了,也碎成八瓣了。她无法忍受这样的人身攻击,所以一开始选择了自杀。
但她是医生,虽然知道安眠药的用处,却也有医生天然的警醒,她沐浴之后,换上了一身新衣,然后躺在了她和张齐躺了一辈子、见证了他们爱情的大床上,但是,她却怎么吃不到一死了之的数量,不禁趴在枕头边痛哭起来。
把安接生写得跟茶花女似的,显然不符合大家平时的感觉。所以,看到这些个段落时,抱着肚子笑得直喊疼的人,就不仅仅只有老朱了。
他笔下的我,则是个卑鄙无耻的小男人。
这大概也是他对我的合理报复吧。我从一开始就不赞同他的做法,也不积极配合。待到王皓雯发表声明后,他求我说情,我又坚决不肯。
他一定恨死我了,他甚至给我安排了一个悲惨的结局。作为女官员的初恋情人,在随后的日子里,虽然女官员已经有了更阳光、更灿烂的路途,但我一直暗中觊觎着她。为了得到她,还抛家弃子,渴望着和女官员暗度陈仓。机会终于来了,女官员卖身求荣,东窗事发,我趁火打劫,利用她软弱的时候,终于占有了她。但女官员心如明镜,我只是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她不仅利用我,向外传达自己将东山再起的信号,而且利用完之后,又将我的老底告诉了我的女友和家人,结果我悲惨地落得了被抛弃的下场。
老朱看到这一幕,不禁替我叫屈:“歹毒莫过文人心啊,这个刘正大,以后让我们医院封杀他!”
我又气又可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刘正大显然并没有将这一切放在心上,对他来说,这本书出版了,他和这件事的联系也就圆满地结束了。
他兴致勃勃地来找我,要我帮他介绍一个牙科医生,他说他大牙掉几颗了,却一直忙着没顾上镶。
“周大夫你要记住啊,我找你,就是需要你帮我讲讲情,看能不能打打折。我老婆、小姨子也都要做牙,如果肯对我有优惠,就能带来更多的病人。”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是怎么写我的这件事。
可是,刘正大的大牙,很快就表明是白花钱了。因为他镶好才没有多久,就被人给打掉了。
这件离奇事儿,甚至上了我们当地的小报。说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江中市著名作家刘某某,因构思文章,睡不着觉,于是披起衣服,去街上溜达,寻找灵感。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耳边呼呼的风声。他正眼望苍穹,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时,却刹那之间,眼前落下无数星星。他还以为天象发生奇观,后来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有人直击他的面门。顿时一股热流,从鼻梁处窜出,又感到下巴一疼,嘴里涌上一股咸味,哗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新镶的白花花的几颗牙齿,也一起吐了出来。
作家损失不小,顿时怒从胆边生,他一个鲤鱼打挺,接着是亢龙有悔,便护住了自己的门脉。
他呵斥站在对面、手提大刀的两个蒙面大汉:“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蒙面大汉却不多言,一个扫堂腿,再次将刘作家掀倒。其中一人举起铁钵大的拳头,如同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满满地落将下来。刘作家再次看到了满天星星,随后便不省人事,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他在医院里醒来。对闻讯前来采访的记者说,自己肯定是遭到了报复,被报复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刚写的那本书!在书里,他无情地揭发了恶势力,得罪了不少人。作为一个人民的作家,他付出了血的代价。
这段故事,因为发表在市民记录那一版,而不是新闻版,所以文笔煞是轻松有趣,并不给人以沉重之感。我第二天再去上班,同事们纷纷逗我:“哎,周大夫,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那个蒙面大汉啊?”
我立刻抬头仰望,做眼冒金星状,嘴里还嚷着:“哪颗星星是我的呀?”
大家便哄堂大笑。
正在乐呢,刘正大就打来了电话。一开口,语气就特别激烈:“周大夫,我的事你知道了吧。我告诉你啊,这件事绝对不能小觑,它背后有太多阴谋诡计。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你是不会对我做这种下三烂的事情的。但是你的那个好朋友、好情人、好初恋女友王皓雯,是肯定能下得了毒手的。我不会随便罢休的,已经报了案,而且将怀疑对象,也告诉了公安人员。雇凶杀人哪,老弟,她这么做是会死得很难看的呀。我告诉你,就是要你一定转告她,我刘某人,也不是吃素的,她对一个讲真话的人民作家,下如此黑手,一定会得到惩罚的。幸好当时街上还有人,否则我都会被剁成肉酱了!”
我很好奇,问他:“你在街上的时候,不是半夜吗,真的附近还有人啊?”
“三更半夜,只是一种文学化的说法。鲁迅先生不是也这样写文章,半夜起来站在院子里,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吗?半夜这个词,对作家来说,是一个非常亲切、非常实用的词语。”
我哈哈大笑,刘正大也笑了起来。
他说:“他妈的,气死我了。我找不到王皓雯,但这件事肯定是她做的。你帮我告诉她一声吧,就说我谢谢她了,她把我打醒了,也给我了灵感,我很快将写出下一本书来,就叫《不打不相识——一个女贪官和男作家不得不说的故事》。”
刘正大这个人,真是俗气得可恨可笑又可爱。
他得意扬扬地挂了电话,我便发了一条短信给王皓雯,我说刘正大是不是你叫人打的。
她很快给我拨来了电话,声音嘎嘣脆:“是我干的,怎么啦?这才是个开始,给他点小小的教训。流点鼻血,掉两颗牙齿,就要闹得满城皆知啊,告诉他,悠着点儿,别等下次少了条腿,再到处哭诉!”
如果说刘正大这事,算王皓雯的报复的话,那么对安接生,她同样来了一次刻薄地、不留情面的“清算”。
张齐在事情稍微平息一点之后,就办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续。他并没有办自己的诊所,而是去某个私立医院,做了首席外科医生。
刘正大写出这本书后,安接生刚开始平静点的日子,又不安宁了。她不知道怎么的,真拿自己当了书里女主角,她买了100来本,到处送人。见人就说,刘正大那书里多情婉约的女医生,就是她。她和张齐情深意笃,绝不是任何女人能破坏得了的。
这当然是件比较可笑的事情。
可是可是,谁又没有个自我陶醉的时候呢?
就在这时,却突然爆发了一条消息:张齐嫖娼,被抓住了。
江中市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月,集中打击黄赌毒。据说涉黄最严重影响最恶劣的,并不是洗浴中心发廊之类的场所,那里的管理,相对还是比较有序的,至少不会给人泛滥成灾或是不堪入目之感。
问题最严重、最猖狂、最明目张胆的,是在一个叫东湖的公园附近。
那里有成群结队的流莺,专门做老头儿的生意。
流莺们的档次,普遍也不高,远远不如洗浴中心或是发廊里的女孩儿,甚至还有不少下岗女工,也靠这个赚钱。五元浅尝,十元深摸。
渐渐地东湖公园除了无聊老头常在那里晃,就没有什么人去了。大家亲切地将那个公园称做“老年活动中心”。
张齐被抓,恰恰就在那个地方。
而且,恰恰就在每年夏天,扫黄打非比较集中的那几天里。
据说,当时张齐和一个女人,正在谈生意,他的手都伸进中年妇女的衣服里去了。
联防队员早已将他们盯住了,怎么也没想到,大白天,上午10点多钟,其他老头还哈欠连天、偷偷摸摸、东张西望之时,张齐居然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
几个年轻人,立刻势如破竹,一下子就将张齐拿下了。
那些天电视台也在配合行动,工作人员亦埋伏了一小会儿,见这么迅速,就有人落网,不由喜上眉梢,一路追过去拍个没完没了。摄像记者当然乐意啊,这么快就完成了画面,回去剪辑一下,一播一放,大家都早早收工,是不是?
张齐怎么能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他顿时被吓懵了,可是紧接着,看见了摄影镜头,理智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冲着镜头就扑了过去,同时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是知名人士,你们要注意分寸,不许拍我,不许拍我!”
结果,当天晚上的新闻,张齐嘶喊的这一段,就成了一个热点画面,主持人也拿他说的“知名人士”这几个字打趣:“经过了我们节目的播报,现在,这位老伯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终于成了知名人士。”
这件事造成的恶劣影响,远远大过王皓雯当初那件事。
虽然后来,安接生和张齐为了恢复名誉,又做了很多工作,终于在某一天,电视台和江中的一些报纸上,都出现了道歉声明,并不说张齐的那段新闻是遭人设计和陷害,有不实之处,而只是强调给当事人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谣言有时候也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很难再收回了。
谁真的愿意相信,张齐的被抓,是一场误会呢?
在那么一个特殊的地方,面对的又是他并不熟悉的女人,而且他的手分明伸进对方的衣服里了,谁还会相信,他是清白的呢?
张齐遭此打击,好不容易才恢复的精神又崩溃了。他不去那医院上班了,又躲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安接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平反和呐喊。这一次,她的矛头依然对准的是王皓雯。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王皓雯策划的!那个女人,是她雇来的,故意使计诱骗张齐跟她去东湖附近——老天作证啊,我家张齐连东湖是做什么的都不晓得。他每天忙忙碌碌,哪里有那个闲心去做那种苟且之事,啊?还有,那个女人,走着走着,就突然说她有乳腺增生,要张齐给她看一看。张齐说自己不是妇科医生,她却不干,张齐人也老实,心想,要摸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摸,当街摸,总不会被人说三道四吧。谁知道,联防队和电视台早就得到了线报,埋伏在那里,就等着将张齐抓个正着。这件事,她王皓雯以为自己做得聪明,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么能骗得过我。我后来专门去找了那个女人,我给了她一笔钱,她就全都交代了。我已经报了案,也请了律师,我要就这件事,跟王皓雯打一场大官司!她凭什么害我们一家,我们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要被人这么欺负吗?”
每次说到这里,安接生都会流下痛苦的眼泪来。
她是真的伤心了,在医院这么多年,谁也没有见过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过。
可是王皓雯坚决不承认这事跟她有关,即便对我,她也说什么都不知道。
凭什么她就认为是我在害她啊?难不成是做贼心虚,还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啊?她花钱取证,根本就没有成立的可能,那个女人无论说什么,都只是她教唆的。自己的丈夫是什么人,自己不清楚也就算了,还想让全天下的人,都跟着她一起受蒙蔽。你说说看,这样的女人,活到快60岁了,是不是很可悲呀!
王皓雯天不怕,地不怕,一副敢将皇帝拉下马的姿态。
她的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可能也是荷包丰富,并没有大部分创业者艰难的开始。
其药材公司,业已成了我们医院的指定供应点。大家都说,王皓雯这一着棋,还真是走活了。
我说她:“唉,大家都不容易,该对别人公平点的时候,还是要讲点公平的。”
谁知道,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让她勃然大怒起来。
“公平?你跟我讲让我要公平?谁对我公平?从小到大,我见到最多的事,就是不公平。命运不公,男女不公,爱情不公,待遇不公,工作不公,利益不公……经历了这么多的不公,我比谁都知道什么叫公平!告诉你吧,老弟,我的教育字典里,就没有公平这两个字!”
啧啧,她居然叫我老弟了!瞧这江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