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的公告出来后,最紧张的人莫过于刘正大,因为他早就对我说过,他之所以敢写这本书,就是已经明确,王皓雯和她身后的罗尚明,在政治上是彻底完蛋了,并且要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了。
可现在,看上去王皓雯的气数还没尽,她到底是换个地方重新当官呢,还是有别的安排,谁也不知道。
刘正大沉不住气了,不一会儿就跑到了我办公室里来。非要拉着我说话,我忙得手脚朝天,哪里能顾得上听他唆。他就说,请你吃饭,请你吃饭,你非得跟我吃这顿饭不可。
我嘲笑他说:“赖上了?”
他说:“就赖上了,我要请你吃饭,你一定得在王皓雯面前,给我美言美言。”
我说:“怎么美啊,说你要为她写传记?”
他说:“就说我之前那本书,还有心继续写,希望她能给我提供更多的材料。经历过此番风雨后,她就像花朵,开得更娇艳了。”
“嚯,还花朵呢。”
刘正大听出我对他不满了,赶着撵着跟着我:“老兄你非得帮我,必须帮我。万一她东山再起,回来收拾我,那我还怎么混饭呀。看在咱们在一起策划过这事的份儿上,你就帮我说说话吧。”
我说:“那她也得听我的呀,我算什么,她凭什么听我的呢。”
可是,刘正大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出卖了他最珍贵的资料。他一脸神秘地凑到我跟前来,鬼鬼祟祟地说:“她当然会听你的。你在她心里,位置重要着呢。”
我说:“我们很年轻时,就认识了。这样的老朋友的感情,你怕是不能理解的。”
“非也!”他一脸凝重,“她对你的感情,绝不仅仅是老朋友那么简单。”
“那你说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你是她的初恋情人的?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对呀,刘正大既然说起了这个,不仅让我想起事情的原委。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迷惑。“难道王皓雯对你说过什么?”
“她怎么会对我说这个。她呀,她这么多年,依我看,就根本没有将你忘记。虽然她身边一直不乏位高权重的男人,但她真正难忘的人,却是你!”
“何以见得?你会相心术不成?”
“你也不想想,为什么王皓雯一出事的第二天,我就找到了你?而且你还可以再想想,王皓雯那样一个风情万种,恨不得让所有男人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女人,又怎么会对别人说,她一直难忘的是初恋情人呢。”
“她没有告诉你,你如何知道?猜的?”
“是的。”
“猜的也能算数?什么时候喜欢玩老娘们的游戏啦?”我调侃他。
“既然猜,就需要一定的证据,是不是?我也是一堂堂文人,怎么也不能无中生有,对不对?”
我笑说:“文人的拿手好戏,可不就是无中生有吗?”
“是这样的,”刘正大终于揭秘了,他说,“我有段时间,不是经常去王皓雯的办公室吗?她自己有一间装修得很是豪华的大办公室,不仅有大办公桌、沙发,还有一大玻璃柜的书架。有一次,我比约定的时间去早了。她还在开会,她的同事就让我坐在沙发上等她。她的东西都收拾得很整齐,桌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可看的。我偷偷翻了翻一个笔记本,除了会议记录,也没有别的什么。于是我就走到书架前,看那里面装得满满的几排书,当然,大多都是文选或是规划传记之类的。我突然灵机一动,想起有人说过,在某个贪官的家里,发现了不少存折什么的,都夹在书里面。于是,我就想,反正也闲着没事,不如我也来翻一翻她的这些书好了。正好,她的书柜门上,钥匙还在,可能临时走得匆忙,忘了拔下来。于是我就假装找书看,一本一本地抽出来,翻了起来。我当时想,如果她真有什么存折之类的,可能会藏在平时人们最少翻的那些书里面,其中有一排书,的确都是比较老的了。我就从那一排翻起,翻了几本,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怕时间来不及,她会回来,我就又随机翻了几本比较新的书,有政府部门要求买的,人手一本的那种书,也有两本看书名挺有意思的书。结果,你猜怎么着?”
对他这种偷偷摸摸的小人行径,我并不以为然,而且想不通的是,他竟然还可以炫耀成绩似的,拿给别人说。我颇有些冷淡地说:“发现存折了?”
“不是!是你的照片!”
他抛下了这么大的炸弹,就开始静观我的反应了。
说实在的,我确实吃了一惊,在我的印象里,我好像根本没有给过王皓雯任何一张照片啊。即便我们谈恋爱,到后来她来医院进修那一段时间里,我们也没有一起照过相。
刘正大这话,让我觉得根本不可信。我说:“你一定看错了。”
“怎么可能,我刘正大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怎么会连一张相片都看错。而且,相片的背后,还分明写着你的名字。她夹在书本里,而且是一本新的书里,说明她最近还看过,这会是什么意思,还不清楚吗?”
我说:“一张老朋友的相片夹在书里,很正常啊。是你太敏感了。”
“你看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太不懂风情了。”
刘正大一边指责我,一边对他的发现做以详尽说明:“我当时一看相片,就吃了一惊。这个男人会是她的什么人呢,老公,还是男朋友?后来再看到后面,居然有你周芥平的名字。我再仔细看,果真就是你。虽然比现在瘦,比现在年轻,但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我就想,王皓雯王主任,为什么会在自己的书里,夹一张男人的相片?难道跟这书有关系?我再次看了看封面,是本有关土地法的著作,但这本书的扉页上,有王皓雯自己写的字,王皓雯,购于新华书店,某某年月什么的。这是它和其他所有书都不同的地方。这就是说明了,书是她亲自购买的,一定比起单位发的书,要显得珍贵一些。相片呢,又夹在这样一本书里,待遇就上去了。我又看了看相片,发现这是一张四寸的大证件照,这么大的相片,人的表情又很死板,并没有风景呀,或是会议什么的任何可收藏的价值,如果不是特殊关系,谁会送人呢?而且照片已经不新,虽然是彩色照片,但却实在是有点年头了。照片四周,屡有细微的折痕,这就说明,虽然相片是夹在书里的,可是她却经常拿出来看的。你和他身边的其他男人并不相同,你就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对王皓雯来说,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可是她却会收藏一张你的相片,不由人不会想,这个男人,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在王皓雯的心里,留有特殊的位置。我因为确定不了这相片的年头,所以在心里一直存放着这个秘密。到后来,在对王皓雯的生平做了解的同时,我发现她护士学校毕业后,曾在江中待过一年多。而你那时,正在江中上医学院。我很自然地做出了恋人的联想。等到她出事后,我就决定先来试探你,没想到,一问就问对了!”
刘正大对自己的侦破能力,颇为自豪。
他一定后悔的是,没有将那张相片,偷出来夹在他那个记满黑材料的笔记本里。否则现在,他就可以一把抽出相片,然后在我的眼前晃一下,说:“你还记得这是你什么时候照的了吗?”
他的话,确实让我心里一咯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王皓雯书里的那张相片,我其实是有印象的。
那应该是8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有那么一天晚上,她想在中心广场见我,当时我陪着怀有身孕的前妻散步,后来我送前妻回家后,再去找她,她就不见我了。
这是一件非常让人恼火的事情,从那以后,我们就几乎再也不联系了。路上碰到,也和陌生人无疑。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医院各个科室,都要设立医生一览表,是挂在科室附近墙上给病人看的,所以这相片,就得放大到四到六寸。
我们外科的壁挂很快就做好了,我当时因为职称还比较低,所以很自觉地,只交上去了一张四寸的而不是五寸或六寸的彩色照片。
贴到墙上后,大家来来往往,也没有当回事情。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人指着这面墙大笑,说:“看看看看,发现没有,周医生的相片被人撕掉了?”
我当时第一个反应是,糟糕,有病人对我有意见!
要知道,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就是这样,虽然是病人需要医生的帮助,但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付给医生的,如果不是生病,谁愿意和医生打交道呢。这样的心态,难免容易使病人对医生怀有一种天然地警惕和对抗。医生对病人稍有不慎,病人就会产生怨气。
撕掉相片,也算是一种发泄吧!
我去看那片墙,果真,满墙十几个医生,唯独少了我一人的相片。
从相片的位置看,如果不是病人泄愤,那么很可能就是顺手。因为我简历的位置,放得比较低,在墙正中最下面一排的位置,手稍微一伸,就可以够得到。
偷相片的人,看来很是认真,特意拿了一个小刀,将相片整整齐齐地裁了下来,所以边角显得特别干净。这不仅又给人一个悬念,是谁,会偷相片偷得这么小心?甚至让人感觉,这样的偷窃,带着一丝珍惜的味道。
“看来不像是有意见,而是有感情吧。”当时就有人这么开玩笑地说。
无论对方是泄愤,还是怀有别的目的,都是对我的冒犯。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心里极不舒服,被偷走的相片,似乎成了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给我带来灾难。
真没想到,8年后,这颗炸弹被刘正大引爆了。
我想,如果相片在王皓雯那里,似乎当年、还有现在的很多疑问,就都有了答案。
看来,在她的心里,我一直还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这也才是为什么,她会在遇到这么大的困难时,会向我求助的原因吧。
王皓雯声明发表后不久,她的这桩丑闻就渐渐淡了。我和熙娴也搬回了家里去住。有了这样一次风波,我对婚姻的渴望似乎比哪个时候都更强烈。仿佛只有婚姻,才能给我更坚强的理由,无论面对他人猜疑的眼光,还是面对自己软弱的内心。
王皓雯并没有像江中政府的声明所说,奔赴新的工作岗位。她依然处在请假状态之中,她说她还需要沉淀一些日子,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经过了这一段,我和她的关系,显然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更令人回味。既有曾经亲切的记忆,又有新生出来的纯净的友谊。它升华了我们从前的感情,擦净了笼罩在一些无法言说的情感之上的尘埃。我觉得,自己看她的眼神,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干净、这么坦荡、这么自由、这么安详过。
我和熙娴搬回自己家后,有天我对她说:“请王皓雯来做客吧。”
熙娴当然很高兴,好啊好啊,请她来,我太想见见她了。
我对她说,态度要礼貌,她是我的好朋友,而不是请来让你猎奇的。
她做了一个受气包的鬼脸,说:“是的,大人!”
那段时间,我知道王皓雯人在江中的,但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我告诉她说我和熙娴想请她家里玩一玩后,她很爽快且有点惊喜地答应了。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熙娴亲自下厨,准备了几样清爽的小菜。我则买了一些淡啤和果汁,熙娴对见王皓雯这个传说中玩弄男人于股掌的女人,充满了好奇和紧张。
“我穿什么好呢,”她不停地问我,“我可不能好端端地灭了自己的威风。”
我说你怎么穿都会很好看,她并不以为然。她坚持认为她必须在穿着上,体现出她目前的优势来,相比王皓雯的风光、传奇、丰富的人生经验、泼辣的性格,她则要更多地表现她的优雅、年轻、漂亮、舒适,她一边把自己往各种衣服里塞着,一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我得把她比得像个荡妇。”
事实是,熙娴这一套小女生的做法,实在是一点必要也没有。但我能说什么呢,这里既有女人之间的较量,又有她对我的特殊感情。
我只能一笑了之,就像看一个调皮的小姑娘,可着劲在捣蛋。当门铃响起,熙娴终于选定了自己的着装,她认为很性感,但让我看,却实在是有点妖娆了。
所以,当王皓雯素面朝天、一身休闲服地站在客厅里时,更像荡妇的人,却是熙娴。我不由发出了笑声,熙娴红了脸,在我的屁股上,悄悄地掐了一把。
王皓雯并不知道我和熙娴的挤眉弄眼因何而起,但她抱着过来人的心态,波澜不惊地视而不见,夸奖我们的房子漂亮,夸奖熙娴貌美如花,又夸我们的餐具精致玲珑,还夸家里的鲜花令人一震。
在她不停地啧啧称赞的时候,熙娴悄悄地又换了一身家常服,头发也绾了起来。待她重新走出来时,王皓雯依然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的眉毛悄悄地抬了一下。
她带了一篮水果来,人瘦了很多。但因为这瘦,似乎身上有了一种和以前大不相同的味道,她变得既清澈又深邃,就像夏日里突然出现在你眼前的池塘一样,跳进去只会觉得畅快,可是除了畅快,也确实再无其他。
她变了,也许正像她自己所说的,沉淀了。甚至连熙娴,都感受不到来自她的任何威胁或是压力。她像一个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但却又怀着亲密情感的人。这样的人,在生活中我们很少见到,当我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很自在的感情时,突然觉得非常地感动。
王皓雯和我们一起坐下来吃饭,她嫌熙娴给她的饭舀少了。她自己又去饭锅那里,舀了一大勺出来,一边还用勺子在米饭上面压了一压。“都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吃过家里做的饭菜了。等你们结了婚,经常叫我来吃饭吧!”
熙娴做鬼脸:“不结婚,你也可以经常来啊。”
要不怎么说王皓雯是个聪明的女子呢,她总是能在合适的时候,知道别人心里在想着什么。她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我是希望她能让熙娴彻底放下心来。
她摇摇筷子,一脸认真地对熙娴说:“婚姻是女人唯一成熟的通道,你必须结婚。周芥平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善良又知心,还会赚钱,你不抓紧啊,想要的人多着哪。”
熙娴就看着我笑。
两个月后,我和熙娴结婚了。
我们给王皓雯发了请柬,她没有来。她说她很忙——那时我们已确切地知道了,王皓雯彻底离开了官场。
她回到了五仁,开了一家药材收购公司。除了鼓励当地农民进山采药外,还请了技术人员,帮助当地老乡学种中药材。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跑这件事,依靠着曾经的旧关系,她做得很顺,不仅阳和县委很支持她的工作,专门指派了自然村来做她的试点,而且有卫生系统工作多年的关系,她今后公司的产品,也不愁没有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