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雯对公平二字,突然有这么大的反应,让我吓了一跳。似乎她生了我的气,就因为我拿这两个字刺激了她。事后,我开始回忆起在五仁时,她对我说的一些事情,一种奇妙的悲伤汹涌而至,我仿佛看到了她一点点被命运驯服的过程。也似乎体会到了,那些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挫败和凄惶。
这里面,正包括她深恶痛绝或是令她痛心的“公平”二字。
在五仁的第二天,我们有一天的时间,可以慢慢聊天。她告诉了我几件藏在她心里的秘密。她说,这些事情,总是纠结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并不知道这些故事,在人生之路上有着什么样的含义,但她却怎么也忘不掉。尤其是当遇到困难,或是停顿时,她就会将这几件事情,零零星星地,全部地、反复地想起来。
后来,这几件事,也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一旦想到她这个人时,我不由就会想起她讲的这些个故事来。
现在,我终于大概对此有了一个清晰的判断。虽然她的这几个故事,散乱无章,并没有特定的时空或背景,但它们其实是串联在王皓雯生命中的,她之所以成为今天的她,是和这几个故事分不开的。它们就像人生项链上的缀饰,看起来乱七八糟,有来自河底的石头,也有来自森林的旧木,还有来自海里的贝壳,可正是它们,让这只项链变成了一个首尾相连的东西。
第一个故事,王皓雯是这么讲的:
7岁的时候,我母亲带我离开过一次家,我们娘俩在外面流浪了好几个月,你能相信吗?
事情得从我的父亲说起。现在你看到的,是一个沉默无语、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头儿,可是年轻的时候,他却是个家庭暴君。至少在家里,他想打谁就可以打谁,打得最多的,当然就是我的母亲。
动手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他心情不好,或是心情特好,都可以是打人的理由。
最糟糕的是,在农村,丈夫动手打老婆,并不严重,几乎家家都有类似的事。很多女人都会认命,而且觉得挨打是种天意。是自己上辈子做错了什么,才要受此惩罚吧。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到过这样一个事。我姑姑,姑丈一巴掌下去,耳朵就聋了。她回到我们家里来躲避,可我父母全都劝她乖乖回去,说既然已经成了半废人,再不回去,就更没男人要了。是的,即便是我的母亲,也这么劝她。而我的父亲,看到自己的妹妹被丈夫打成这样,他也依然会使用家庭暴力。
这些事情,让我很小的时候起,就为自己的性别感到恐惧和悲观。我很害怕长大,因为那样一来,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时还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长大结婚,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7岁那年,母亲不知道怎么惹了父亲,我记得是夏收的时候,天气很热,空气很闷。
那天母亲一进家门,就被父亲一拳打翻了,他动手非常粗鲁,而且动作特别快,就像一头豹子一样,一下就将母亲掀翻在了地上。当时我刚放学回家,正端着一杯水在喝,母亲倒地的一刹那,我们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我简直无法形容她眼睛里的那些内容,有自卑、有痛苦、有无奈、有狂乱,她就像是愣住了,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父亲很快就将她踢到了角落里。
我心乱跳,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我跑出了家门,找到一个角落里躲了起来。我家的狗跑过来挨着我,它也能感受到不祥的氛围。我们俩紧紧挨着,互相抱在一起。听房间里传出父亲凌厉的打斗声,他打人时并不怎么说话,只是嘴里发出憋气的声音。母亲也不哭,肉体挪转时沉闷的声音,更显得她特别的痛苦。
10多分钟后,父亲打完了。他大声呵斥:做饭!
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话。
就见母亲匆匆忙忙地,低着头,一边掠着耳边的头发,一边一路小跑进了厨房。那天我们吃的是擀面条。我中间进厨房去看了她一眼,她手里捏着韭菜叶儿,正在发呆,见我进来,赶紧忙活起来。我心里特别难受,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眼里含着满满一泡泪水。希望她能跟我说点什么,可她什么也没有说。
晚饭吃完,天就黑了。大人辛苦了一天,都很累。母亲烧了洗脚水,给父亲端来,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洗完,又一脚踢翻了水盆。我怎么都忍不住了,终于吓得大哭了起来。我害怕再次看到母亲挨打的场面,我的哭声,让父亲很惊愕,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冲母亲说,看看娃是不是生病了。
对父亲打母亲这事,哥哥的态度,从一开始就跟我不同。虽然他也是什么都不说、不做,可他整个人让我突然就觉得很陌生,仿佛我们性别的不同,已经造就了两个阵营。他是同情母亲的,可是对父亲这种做法,并不感到愤恨和害怕。
我为什么会哭,母亲是明白的。她看了我一眼,眼里突然就流露出了温情,那是在她麻木很久之后的表达,让我的心顿时就妥帖了许多。她爬上炕来,将我抱在怀里,我嗅着她身体散发出的汗味,觉得温暖极了。
这个瞬间,是我童年里最清晰的一个记忆。从那晚以后,我的童年似乎就过早地结束了。
不知道睡着了多久,母亲急促的叫声,惊醒了我。她在悄悄摇我,我刚睁眼,她就将手指按在了我的嘴唇上,让我不要发出声响。不知是怎么的,我几乎是立刻无师自通地就明白了,她要带我逃走。
父亲和哥哥,在炕的另一头打着鼾声。母亲手脚麻利地给我穿着衣服。她的脚边,放着一个捆绑好的小包袱,我眼睛不由自主地去看那个包袱,心里慌乱地不知道怎么办。母亲蹑手蹑脚地将我拉下了炕,我和着她的拍子,一起向门口走去。门悄悄地被拉开了一条缝,一点吱吱扭扭的声音都没有,我猜想母亲在门轴那里抹了油。
她像惊慌的老鼠,瘦弱的肩膀紧紧地缩在一起。
一出门,她就拉着我跑了起来。院里的狗抖了一下身子,站了起来。我回头看了它一眼,它一定是什么都知道的,知道我们要离开它了,它身体突然和平时不大一样了,它望着我,眼里说不出的担忧和哀愁。
天气还延续着白天的闷和热,没有一点凉爽的意味。母亲拉着我的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带着我埋头狂奔。我们一会儿就穿过了大片的麦地,有收割完了的,有些还没有开始收割。我一路踉跄,跟着母亲跑着。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天边一道闪电,接着是一声闷雷。
坏了,母亲说了这么一句。她停了停脚步,我突然发现,天空似乎有了微微的白光。
她转过身问我,走得动不?要不要娘背着你?
我摇头。能感觉四周有了风,空气在流动,沉甸甸的麦穗,擦着我的小脸蛋。母亲突然吁了一口长气,将我抱了起来。她伸出胳膊,给我指着远方,她说,看见了吗?
一条公路,就在不远的麦田之外。当她对我说这话时,我就好像体会到了她全部身心的改变。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后,我每次想到这条路时,都忍不住会想到母亲伸出胳膊,内心充满了希望的样子。
我们搭上了最早去阳和的班车,轰隆隆的雷声,还在我们的身后此起彼伏,可是雨点却没有落下来。我在母亲的怀里,又接着睡着了。
我们随后是怎么到的阳和,又怎么找到了落脚之处,在我的记忆中,都变得不是那么清晰了。母亲后来曾告诉过我,在她找到帮忙的活计之前,她带着我在街头还要过10多天的饭,晚上就睡在人家的屋檐下面。这些我都全无印象了,也许对孩子来说,生活越是颠簸不稳,对父母的依赖就越是重要。只要跟母亲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母亲后来在阳和的生计,是帮人洗衣服。我没有再读书,天天就跟在她旁边。我似乎将父亲和哥哥忘记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最后又回家了,大概是冬天到了吧,我长冻疮,而且感冒发烧咳嗽,一直也不好。我们住的地方四面漏风,衣服也不够了。总之,有一天,母亲就对我说,咱们回家吧。
我跟着她去汽车站,她一路走得非常萎靡。她再也没有伸出胳膊指给我公路看的那个劲头了,她的眼睛,就像是两颗熄了火的小星星,再也不闪亮了。
王皓雯的第二个故事中的有些细节,很多年前我曾经听到过,其中她讲的某个女同学,正是我工作不久参加培训时认识的那个高瘦女孩儿:
我去江中读护校后,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其中最大的改变是,我接触到了很多跟我不一样的女孩子。
她们家境无忧,父母有文化有工作,穿衣打扮很有一套。很长时间,我在她们面前,都感到自己一无是处,毫无优势,自卑压得我头都抬不起来。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有男生给我写情书了。
虽然情书写得很不怎么样,而且这个写信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亦不很清楚。但我应该感谢他,他帮我唤醒了我内心沉睡的力量,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有资本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女孩子对抗的——那就是我的相貌。
就像丑小鸭有一天走到河边去喝水,它低下头,突然看见河面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影子。这个漂亮的天鹅,到底是谁呀?它满心吃惊,东张西望,等它再一次低下头去,它才意识到,原来天鹅竟是它自己。
是的,就是这样的过程。那种惊讶、慌乱,还有怎么也不敢相信的喜悦,我都经历过。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漂亮的女生,肤色白皙,唇红齿白,有一双一笑起来就会说话的眼睛。虽然我的脸上,还会残留着感受过人间不幸的痕迹,可是生命成长的自然力量,已经让我可以做到能勇敢地将过去的不快,抛诸脑后了。
我的性格,就是在那三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我是个胆小、避缩、容易绝望的女孩子,你能看出来吗?
这以后,我找到了和其他人抗衡的力量,那就是我的美丽。我得用它为自己做更好的事情,这成了我的人生理想——它并没有错,既然我并没有别的东西,而其他人大可以用钱、用家世、用教育,来为自己谋福利,我用我的相貌,又有什么错呢?
当时学校里的男生很少,药理针灸有一些,年轻人很奇怪,喜欢扎着堆追求女孩子。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被炒作起来了。同时有五六个男生信誓旦旦地表示要追求我,在我看来,跟谁恋爱,远远比不上这样被人追求更令人愉快。
我接受他们的小礼物,跟他们一起出去吃饭,有时候也允许他们搂搂抱抱……总之,这些事儿,让我能感受到奇妙的力量,我和世界是一种平行的关系,而不是多年以来,让我所不快的那种大山压顶的感觉。
我这样的做法,显然得罪了周围的女同学。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我一直和同性相处得不太好。她们喜欢在背后出冷拳,带着置人于死地的尖酸,我特别受不了。
当时我们宿舍就有这样一个女生,她从一开始,就好像特别不喜欢我。等我身边有男生追求后,她就开始讽刺我,百般挑剔——你能想象吧,小女生之间的那些是是非非,斤斤计较。
她并不知道,如果可以,我是愿意跟她换的。有当官的父母,不用发愁的工作,身体健康,五官端正,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忌妒我这样一个就像蒲公英一样漂浮不定的女孩子。
后来,我开始听到她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了。她的矛头直指我和学校里的教务处长,对方是有家的呀,这将带来多大混乱。她太让我气愤了,我想报复她,给她一次致命的打击。
事后我也想过很多次,为什么我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来?
我本质可能就是一个心狠手毒的女人,保护自己时,不会有丝毫的心软。
我在宿舍里,开始偷起东西来。一些是我觊觎已久的,比方小录音机、漂亮的衬衫,还有钱等。当然,很快就被人发现了。我不仅在自己宿舍偷,也去别的宿舍偷。一时闹得有点人心惶惶。有没有人怀疑我?当然,稍微进行推理,就能猜到我的头上来。但我不怕,因为我想,反正我有办法。
偷东西,无论用的穿的,都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因为你没有办法用,也不敢穿,还总得想办法藏好。那个女同学家就在江中,我就开始对其他人说,那些丢了的东西,一定是她拿回家去了。
这个说法,暗合不少人的想法,因为毕竟没有人愿意真的在宿舍里展开大搜查。她拿回家了,则是一个轻而易举的借口,谁都不用再多多费心。
谣言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像附着在人身上的传染性病毒。她的处境,立刻就不那么美妙起来。可她有口难言,我能感觉到,她本能地猜到了这股阴风刮自何处,她看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了。
我怕她吗?不,这中间自有乐在其中的滋味。偷来的那些东西,为了保险,即便我再喜欢,也毫不犹豫地扔了。
到后来,我彻底给了她致命的一击。我将另一个同学的20元钱压在了她的床铺下面。大家忍无可忍,终于有人提议搜身。东窗事发,无论她怎么辩解,都已受到了狠狠地打击。
这算不算缺德事?应该算哦,后来我发现我很会这一套,比方居心不良,嫁祸于人什么的。我对自己说,时势造英雄,我也是被逼无奈。
但这事,一直留在我的心里,就像鞋子里的小石子,走起路来总觉得不那么顺畅。这个女同学,前两年我最风光时,重新见到过她,让我倍感欣慰的是,她对我可比我对她热情多了。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停地恭维我,夸我漂亮、有本事。还说我是全体校友的骄傲呢!嗨,我能说什么呢?也许,不是当年我对她的那些伤害,她也不会今天的见风使舵、阿谀奉承吧?
王皓雯讲的这段故事,让我不禁笑了起来。人生可不就是这样,此一时彼一时的?那么事情又过去了几年,如果她的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同学,现在再见到王皓雯,又该是什么嘴脸了呢?
正像张齐说的那句话,她成了知名人士,全国知名的倒霉人士。认识的、不认识的、了解的、不了解的,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议论她。女同学也该转变风头,换种口气来讲她了吧。
她又能否想到,王皓雯在人生退守之际,竟会想起她来?
王皓雯讲的第三个故事,则回答了我和其他很多人心里的一个疑问。那就是她的婚姻。
我的丈夫,我告诉过你吧,是做什么的。可是我相信,你也一定听别人说过更难听的话。没什么,这些我都知道。谁人背后不被人说呢?何况,我这样一个从来就处在风头浪尖上的人。
是的,他大了我很多岁,文化也不高。可是,他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向我伸出双手的人。和其他人不同,他从来也没有主动要求我回报过什么,而且跟他结婚,是我先提出来的。
还记得吧,我离开你后,就先到了五仁乡镇医院。我要在这里待够两年。当时心里很悲观,不是恨你,而是觉得命运多舛,没有力气来对抗了。我那时早已知道你是怎么想我们的关系的,也能看出来,你父母亲那可笑的高傲。你是一个软弱的人——不,别不承认,你才不会为了什么跟谁抗争呢,跟任何人或事情抗争,都不是你的风格。所以,我心里很清楚,我们不会有未来了。
这事对我打击非常大,我想你大概无法想象那有多么沉重。我想我只能离开你,但另一方面,我还是有点不死心。我非得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不可,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机会再想办法重返江中。
这就是当时我之所以接受在五仁工作两年的原因。
你说人是不是这样一种动物?在不同的生命阶段中,性格也会发生不同的变化?
我曾经说过,小时候因为父母不和,让我成了一个孤僻、胆小、软弱的人。但后来出去读书后,我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泼辣、大胆、疯张。这两种性格,就像我身上的两副扑克,不同的情境下,我会发出截然不同的牌来。
回到五仁后,我突然整个人就变了,和在学校时完全不同。又回到了小时候那种自我封闭的状态。就像网上出事后,你所看到的我一样。往日的胆量和精神气,不知道从头顶哪个缝隙里被抽走了。整个人萎靡不振,虽然每天都还在工作、生活,可和行尸走肉并没有什么区别。
然后有一天,我出事了。
那天我值夜班。偌大个院子里,就我一人。麻痹和消沉,让我连保护自己的心思都没有了。我竟然连门都没有插死,就那么睡了。
是的,是的,半夜三更,进来了一个当地的老乡,他奸污了我。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情。反而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啊,你能想象那样的心情吗?
我不知道对方是谁,长得什么样子。我心里只有害怕,只想悄悄地,最好什么也不要说,让这件事变成暗疾,死在黑暗的沉默和难堪之中。
五仁,那是个北方偏远的小乡镇,一个大姑娘被人奸污了,只能是她自己的耻辱。
因为我守口如瓶,事情竟然真的就没有传出去。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半年,突然有一天,乡派出所的人叫我过去。
对方关上了门,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问我认识不认识。相片上是一个男人,二三十岁,头发几乎是剃光的。我摇头,对方就用一种怀疑的语气说:真的?你真的不认识?是不认识了,还是不记得?
我说不知道。我心跳如鼓,直觉就想,奸污我的人,肯定是他。
果真,那个警察说,他都已经招供了,就等你确认一下。当然,如果你不确认,也没有关系,反正也是他的罪行之一。此人罪大恶极,乡里公审的时候,我们都会公布的。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从派出所走出来的,脚步沉重得要命,走了没几步,就走不动了,坐在了路边。路边是玉米地,秸秆在风中哗啦啦地响。
后来,就遇到了我现在的丈夫。
他当时巧的是,也在派出所。派出所的所长是他的弟弟,正坐在一起吹牛呢。他一定听他们说了我的情况,再出来,见我神思恍惚地坐在路边,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也许那时,我只是年轻吧。看不清世上的很多困难之事,其实是可以转换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派出所的人说出自己的害怕,也不知道怎样说,他们才能明白。
他们全都是些男人,对我这样的女人,天生就鄙薄蔑视吧。
恐惧和担忧,让我甚至吓得想到了死。我当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他走过了我,又远远站住看着我。最后实在忍不住,站到了我的身边。他开门见山地就对我说:你是害怕那个坏蛋被公审,是吧?
我哽咽着点了点头。
他拍了一下他的大巴掌,说,别怕,我这就进去,跟他们说一声,你这事,他们不会公布的。你还要做人呢!
说着,他就转身又进了派出所。
我心里的希望陡然就升了起来。不一会儿所长和他一起走了出来,所长对我说,你为什么自己不提要求呢,既然有这个担心,我们就不会公布受害者的情况的。放心吧!
我说谢谢谢谢。又对我的丈夫鞠了一躬,我说,大叔,你是好人。谢谢你啦。
是的,我当时就叫他大叔来着。
有了这么一种关系,他以后来五仁办事,就会来看看我。那时他大小算是个能人吧,因为带着一帮人,经常进城里去做工程,也有那么一些钱。
他老婆死了一两年了,一直还没娶。说嫁给他,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因为我觉得他应该是那个知道我的丑事,却绝不会嫌弃我的人。否则,他不会经常来看我了。我再想不出我的周围,还会有别的男人,对我这事可以做到完全的不在乎。
虽然公审时,没有说出我的姓名,但巴掌大的地方,又有什么事情,真的可以做到风雨不露呢?
结婚,对我来说,就是在不幸之上披件比较幸福的外衣。而且,结婚之后,他对我一直还算不错。
直到返回阳和医院,再去江中医院进修,压抑已久的性格中的另一面,被我翻牌一样地,又一次彻底翻了出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只有活在江中这样的大城市里,才能精彩,才能浑身充满力量。我相信人也和庄稼一样,必须找到适合自己的土质,才有可能长得蓬勃、有力,江中就是养我这株庄稼的土壤!
我再也不能回到五仁了,我拼死,也要留下来。
怀着这样的信念,我才一直在做挣扎和努力。以后的故事,大致就是那样了,你都知道的。
“那你和他呢?”我问。
“夫妻名义还是要的,这么多年了,我们各自过各自的,关键时刻,还能彼此帮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不打算跟他离婚,因为我不打算再跟什么人结婚。”
王皓雯的第四个故事,则解开了这么多年我的另一个疑问。
还记得吗,那还是她在江中进修的时候,我们旧情复燃,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就再也不理睬我了。现在她终于说了原因:
是孩子,是因为孩子。这是我无法承受的一个痛苦。
你不该忘记吧?那天晚上,你是和你的前妻散步来着,我在等你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你送她回家时的身影,她穿着孕妇裙,已经显怀了。那个刹那,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心里涌出了无尽的悲哀和恐惧,我赶紧就跑了。
我想,我再也不能找你了。你已经快要做爸爸了,我不能让自己身上的不幸,落在你的身上。
是的,我有个儿子,6岁多了。我从来也没有提过他,是不是?身上也没有带过他的相片。原因很简单,他是个残疾孩子,一出生,就有严重的脑瘫。我送他去了上海著名的一家康复医院。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仔细去想这件事。因为我总觉得,他是上天给我的一记耳光,是为了惩罚我,给我的一个痛苦。
孩子是在五仁怀的,结婚后不久就怀了。生下来却是这样,我立刻就想到,这是我的报应。被人奸污后,不敢正视,又随便将自己嫁掉,看吧,这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下场。
孩子的事让我特别自责。这可能也是女人的独特感受,很多女人都会有这样的心态,一旦孩子出了什么问题,就会想到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送孩子去上海后,我看他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一来康复费用很贵,我要为孩子赚钱。二来,那孩子似乎从来就没有认识过我。这是让我最感心碎的地方。偌大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人和事,真正能让我产生心心相连的感觉,你知道这样该有多么的空虚吗?永远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永远也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我即便做起一些坏事来,也有游戏人生的感觉吧。
这么跟你说吧,一次去看孩子的时候,在飞机上,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不想多说他什么了,总之,他坐在我的旁边,知道我是独自一人去上海后,就约我一起,住在同一家酒店里。我不反感他,心里也非常明白他是想要做什么。但那次,我只有一天的假,第二天中午就必须回江中。本来我的计划是下午到,立刻赶去医院,晚上陪孩子一夜,可以待到第二天上午。可结果是,我一下飞机,就去跟那个男人鬼混了。
一直到第二天,该返回江中的时间,我一直跟他在一起,并没有去看儿子。
回来的飞机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特别痛苦,也特别特别地恨自己,厌恶自己,一路下来,我将自己的手指都掐烂了。
王皓雯说到孩子时,脸上的表情是空洞苍白的,一点力量或是生气也没有了。正像是她自己说的,又翻到了另一张牌。
这世上,谁会没有秘密呢。可是秘密,似乎才是让一个人完整起来的东西吧,它们不仅能够让你看到,在人生的每个阶段,她会走出怎样的轨迹,还会让你明白,某个瞬间,她突如其来的伤感,或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这也是为什么人人都会对他人的隐私感兴趣的缘故。它们正好揭示了平凡生命的非凡之处。让你学着用他人的目光,去观察世界。
在最普通又复杂的别人的故事里,我们都在寻找着一些共性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生,底下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妥协和悲哀。
每次想到王皓雯的秘密时,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样几个画面:她一脸认真地在拓墓碑上的字、X光室里,她伸出手来抚摩我的脊背、医院的走廊上,她对我视而不见扬长而去、在五仁的山上,她泪流满面地喊山……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细节,我才会对她,怀有信任、希望和感动吧。
不管她说遭受过性别、命运、工作、爱情婚姻,还是任何别的什么不公,她依然是我最早认识的那个王皓雯。
大胆、泼辣、热情,虽然行为时有不轨,却依然警醒聪明。她一定会在合适的时候,离开迷失的道路,找回自己。
否则,她何苦再回到五仁?
2009 年春天,我和熙娴自驾游去平遥玩,回来的路上,经过五仁,霍然看见路边立着一个硕大的广告牌——五仁敬老院。
看照片上的地方,那么眼熟,正是王皓雯曾躲藏过的废弃山庄。
我不由大为好奇,二话不说,就将车拐了一个弯,沿着山路开去。
山庄已经修葺一新,门窗都涂了新漆,当院的场地也铺上了地砖,还有一些健身器材。几个老头老太太坐在树荫下打着麻将,其中豁然就有我曾在五仁医院见到过的那个被“寄养”的老头儿。
令我吃惊的是,我还见到了王皓雯那个得老年痴呆的父亲。正在康复室里,做着理疗。
不出我所料,这所孤老院,正是她办的。
但她那天不在这里,而是去上海看孩子了。
我在电话里对她说,我看到了她做的“善事”,她哈哈一笑:“那其实花不了几个钱的,拿我妈退我的6万元钱,就建起来了。只当我坏事做多了,积点德吧。”
可我想,她这样做,并不是简单的行善积德。
她是在寻找治疗自己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
善或是爱,是人的本能。虽然生活里不乏因爱生恨的人,但恨终是形式,爱才是内核。只要没有彻底扭曲,没有彻底变态,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发现,善或爱,最是适心怡性的好东西,也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中,人才能尽可能多地感受到愉悦和安然。
虽然每个人,都会遭受这样或那样的不公,可是给需要帮助的人助以援手,则是让自己的伤口不会那么疼痛的最好办法。
我对她说:“多年之后,我能想象得出来,走在五仁大地上的你,将会变成一个丰硕强健的女人。你会走得很慢,身子挺得笔直,如同一个喜爱感受脚底下的肥沃土地的乡村妇女那样,迈着坚定的步子。到那时,当我对别人说起,这个王皓雯,曾是我爱过的一个女人时,心里该是多么的自豪啊。”
她沉默良久,并不说话。
我仿佛看到,好多年前她年轻的面庞,对我做了一个既羞怯又调皮的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