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宋王朝”,乃是指南北朝时期南朝的第一个朝代。它的开国皇帝便是统兵灭了后秦的晋太尉刘裕。下面讲的是他的子孙后代杀人与被杀的故事。
刘裕是公元420年篡晋登基的。但我们要把他做皇帝四年以后,即公元424年发生在别处的一个小故事,作为本文的开端。这故事讲当时西北一个小国吐谷浑的国王阿柴要死了,他有二十个儿子。死前他把儿子们都召到跟前,对他们说:
“先王树洛干因儿子拾虔幼弱,把王位传给我(阿柴是树洛干的弟弟)。我死之后,你等宜奉慕(阿柴的弟弟)为王。”
阿柴的儿子俱都答应。阿柴又让儿子们各拿一支箭来,抽出一支交给他的弟弟慕利延,让他折断。慕利延稍一用力,箭便断了。阿柴把其余的十九支箭俱拿来捆到一起,让慕利延再折。慕利延用尽力气也折不断。阿柴便对两个弟弟和儿子们说:
“你们知道吗?孤则易折,众则难摧,你们要戮力同心,然后才能保国宁家。”
阿柴死后,他的儿子听从父亲的遗嘱,拥戴他们的叔叔慕为王。慕很有才略,招抚秦州、凉州一带的失业游民和少数民族氐、羌的老百姓,辖区扩大到五六百个部落。史书说他“部众转盛”。
这是一个著名的故事,六十年前的小学课本上就收录过。如今把这个老故事放在开端,无非是想让读者把它跟后文作个比较,看看宋王朝的家事跟阿柴的家事有何区别。
一
宋武帝刘裕只当了两年多皇帝便病死了,那年他六十七岁。
刘裕年轻时从事军伍,连年征战,所以他得子很晚,五十岁才有了大儿子刘义符。他一共有七个儿子。即位之初,把刘义符立为太子,又封二儿子刘义真为庐陵王,三儿子刘义隆为宜都王,四儿子刘义康为彭城王。五儿子刘义恭、六儿子刘义宣、七儿子刘义季这三个王子因年龄还小,暂时没封。
宋武帝永初三年(公元422年)三月,刘裕病得不轻。他自知不起,召司空徐羡之、尚书仆射傅亮、领军将军谢晦和护军将军檀道济入宫,托以后事,让他们辅佐嗣君。
刘裕死后,太子刘义符即位。那年他只有十七岁,还是一个少年,而且是一个顽皮的少年。他在宫中的后园里做打仗的游戏,把宫侍们分成两拨,他亲自指挥,擂鼓呐喊,声传宫外,使附近的百姓惊疑不定。又在华林园里开设一些店铺,像街肆一样,他亲自站柜台做买卖,跟装扮为顾客的宫女、太监们讨价还价。就是在刘裕的丧事当中,他也不曾收敛,闹得后宫成天吵吵嚷嚷,一片市声。
顾命大臣徐羡之、傅亮、谢晦见这个小皇帝只顾荒嬉,一点也不关心国事,便想把他废掉,另立刘裕其他的儿子为帝。如按兄弟序列,废了刘义符,就该立老二刘义真了。可是他们对刘义真也不满意。那么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刘义真外表长得聪明俊秀,而且能说会道。刘裕挺喜欢他,在统率晋军攻打后秦的时候,把他也带在身边。公元417年,晋军攻克洛阳和长安。不过刘裕那时已想篡晋,所以他不愿在长安久住。正赶上替他处理国政的前将军刘穆之病逝,刘裕对朝中不放心,便离开长安,返回建康,却留下次子刘义真为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领雍、东秦二州刺史。那年这刘义真还只有十二岁,全仗长史王修、司马王镇恶、参军沈田子、毛德祖辅佐他。可是刘裕走后,十二岁的都督管不住部下,沈田子竟将王镇恶杀了,王修又杀了沈田子,刘义真就又把王修杀了。就这样乱杀一通,自然群情惶骇。西边的夏王赫连勃勃趁这个乱劲袭据了咸阳。咸阳就在长安旁边,长安已是朝不保夕了。刘裕担心儿子的安危,派辅国将军蒯恩到长安去把刘义真接回来。那小小年纪的刘义真却已经知道贪财,把连抢带夺弄来的宝货、金帛装在几百辆辎重车上,离开长安往回跑。可是车载太重了,一天走不上十里地。而夏兵已随后追来。建威将军傅弘之劝他弃车轻行,逃命要紧。可是刘义真不听。不久夏兵便追了上来。傅弘之和蒯恩断后,跟夏兵力战,结果被夏兵俘获。刘义真这时已被冲散,也不顾得他那几百车财宝了。他身边的卫侍都已跑开,只剩下他一个人。幸好天色晚了,夏兵收军回去,刘义真自己躲在草丛里发抖。后来听到有呼唤他的声音,钻出草来一看,原来是中兵参军段宏,这才捡了条性命。可他还要说大话,说不经过这样的风险,又怎知艰难呢!
段宏只有一匹马。他把刘义真束在背上,单骑跑了回去。
刘裕在建康听到长安失守的消息,以为他二儿子没了,便要兴师再次北伐。许多人劝他都不听。后来收到段宏的信,知道刘义真已经得救,这才作罢。还要给十二岁的刘义真降职的处分,贬为建威将军、司州刺史。以后又迁为南豫州刺史。
四年过去了,刘义真已不是个娃娃,但贪财的习性没改,却又有了想当皇帝的野心。他跟太子左卫率谢灵运、员外常侍颜延之,还有慧琳道人是好朋友,曾说:
“等我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这话说得太露骨了,说什么“得志之日”,还要任命宰相,这不就是想当皇帝吗?所以徐、傅、谢三大臣想废皇帝刘义符,却又不愿让刘义真这样的新皇帝继位,因此就要先把他除掉。
景平二年,徐羡之、傅亮、谢晦三位宰相会衔,上表列举刘义真的过失和罪恶,奏请废为庶人。
刘裕有七个儿子,巧就巧在没有一个是同母的,自然生分一些。何况刘义符又只贪玩乐,不理政事,一切全凭“三相”裁决。于是皇帝下诏,废了刘义真,让他当老百姓,并送到新安郡安置。改派刘裕的第五个儿子刘义恭为南豫州刺史。
现在该轮到废皇帝了。当初刘裕托孤有四位大臣,除了徐、傅、谢“三相”外,还有南兖州刺史檀道济。檀道济是南朝的名将,素有威信,而且握有兵权。所以“三相”在行废立大事的时候,特意把他召回建康,告诉他废立的打算。檀道济听了并不反对。
那是个夏天,华林园中浓荫匝地,一棵大树下飘着青布帘旗,上面大书一个“酒”字。卖酒的又是那刘义符皇帝。宫女们来执壶沽酒,大家嘻嘻哈哈,逗趣玩乐。玩够了,皇帝又到园中的天渊池泛舟。舟是龙舟,宽敞舒适,直玩到月上中天,才觉得累了,把左右遣走,只留下两名宫侍,伺候他在龙舟睡下。
第二天黎明时分,刘义符还在睡梦中,檀道济就领兵进入华林园。事先已由中书舍人邢安泰收买了华林园的禁军将领做内应,把园门打开。檀道济没遇到任何抵抗,直抵天渊池。两名宫侍听见动静,从龙舟里出来探看。军士不由分说,一刀一个杀了,弃尸水中。军士们蜂拥入舱,把皇帝揪了起来,将皇帝的手指都扭伤了。
这时徐羡之、傅亮、谢晦也都赶到,把皇帝押到东阁,然后收去皇帝的玺绶,召集百官,当众宣读了皇太后废刘义符的诏书——不用说,那诏书乃是徐羡之的手笔。
诏令宣读完毕,百官都无话说,当下只好向皇帝拜辞,把皇帝押送到故太子宫,废为营阳王。接着便遣送到吴郡(今苏州市)。押送的官员正是那在华林园做内应的中书舍人邢安泰。一行人来到吴郡,住在金昌亭。
邢安泰临来的时候,徐羡之为了免除后患,曾嘱咐邢安泰瞅机会将营阳王杀死。邢安泰当然照办。不过刘义符颇有勇力,杀他的时候他奋起反抗,竟然冲出金昌亭,众军在后面追赶。刘义符跑到昌门,一个追兵拿起城门的大闩,将刘义符击倒,另一个上去一刀,结果了这个十九岁皇帝的性命。
接着,徐羡之又派人去新安将前庐陵王刘义真杀死。
旧帝去了,该立新帝。徐羡之等人一致的意见是拥戴三皇子宜都王刘义隆。刘义隆原镇荆州,治所在江陵。荆州居大江中游,是首都建康西方的屏障。徐羡之怕宜都王做皇帝后,用别人镇守荆州,便抢先任命“三相”之一的领军将军谢晦为行都督荆、湘等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让他做外援,把一些精兵和老将都调配给他。
“三相”之一的傅亮率领重要官员,组成行台,到江陵迎接宜都王刘义隆。8月,刘义隆来到建康,即皇帝位,史称文帝。那年他十八岁。
文帝对两个哥哥的死自然不能释怀。但他也知道目前自己是处在权臣们的势力范围之下,不能轻举妄动。那时徐羡之对谢晦的任命还有个“行”字,是兼代的意思,文帝则以“行”为“真”,也就是正式任命谢晦为都督和荆州刺史的官职。谢晦喜滋滋地走了。
文帝自然也要大封“功臣”,徐羡之进位司徒,傅亮加封开府仪同三司,谢晦进号卫将军,檀道济进号征北将军。他自己宜都王府的旧臣也要加官晋爵,安排重要职务。这些都是必然的事,不须细说。
文帝的四弟刘义康以前已封为彭城王,还有三个小弟未封,这次也一并封王。他们是五皇子刘义恭封江夏王,六皇子刘义宣封竟陵王,七皇子刘义季封衡阳王。
二
文帝元嘉三年(公元426年),做了两年皇帝的刘义隆认为自己的地位已经巩固,便要跟徐羡之他们算一算旧账了。
按说,刘义隆以三皇子的身份得以当上皇帝,自是多亏了徐羡之等把他的两个哥哥杀了,又去迎他即位,他对徐羡之等应该感激才对。但权力之争,利害攸关。文帝认为,徐羡之等人掌握大权,能够举手之间便杀了一帝一王,难保他们不会忽然间又向自己下手。而且“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刘义隆的亲信步兵校尉孔宁子、侍中王华等嫉妒徐羡之、傅亮专权,日夜在文帝面前讲徐羡之等人的坏话。于是文帝决定以徐羡之、傅亮、谢晦三人擅杀营阳王和庐陵王的罪名,将他们处死。
那天是正月丙寅,有诏召徐羡之、傅亮入朝议政。这是经常的事,二人并不怀疑。徐羡之走到西明门外,突然接到傅亮派人送来的消息,说“殿内有异常处分”。原来谢晦的弟弟谢任职黄门侍郎,那天正好值班。他看到殿中布置了许多甲士,知道将对徐、傅二人不利,便派人给傅亮送信。傅亮这才把消息通知了徐羡之。
徐羡之听到消息后,急忙折回府内,改乘轻车逃出城去。刚逃到离建康二十里的新林,后面便有急骤的马蹄声传来。他知道追骑到了,料已万难逃脱,便下车到一户人家的陶灶内,自缢身死。
那傅亮给徐羡之传信后,自己也骑上马跑出城,却被屯骑校尉郭泓追上,押回建康。
徐羡之和傅亮被处死了,当初弑君的还有一个谢晦。但他现在远在荆州,手里掌握兵权,而且他还曾经跟随武帝刘裕多次出征,很有作战经验,要想擒他可不容易。文帝想使用檀道济。侍中王华等认为当初檀道济曾带兵捉过营阳王,是“三相”的同伙,不可信任。文帝却说:
“道济只是胁从,当时创议的并没有他。杀害二王的事跟他也没关系。如今我不计较他以前的过错,转而抚用他,给他立功折罪的机会,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果然,檀道济奉诏后十分感动,急忙跑到建康,拜谒文帝。文帝问他讨伐谢晦的策略。檀道济说:
“臣以前跟谢晦一起随同先帝北征,入关的十策之中九策是谢晦所提,他的才略和干练的确很少有人赶得上。但他的缺点是,未尝孤军决胜,带兵上阵不是他的特长。臣知道他有智谋,他也知道臣的勇猛。如果臣去与他对垒,擒他不是难事。”
文帝很高兴,决定御驾亲征。派檀道济做元帅,以到彦之为先锋。到彦之先领军出发,沿江而上,走到巴陵(今岳阳市)下游的彭城矶,便听说谢晦军的前锋庾登之已经占据了巴陵。
原来谢晦在江陵听到建康传来的消息,知道徐羡之、傅亮和自己留在京中的儿子谢世休都死了,自然不肯束手待毙。他先为徐羡之、傅亮和谢世休举丧,然后整顿兵马,得精兵四万人。于是给皇帝上表,申明徐、傅的忠贞,死得冤枉,还为自己辩解。表文大意说:
“臣等如想篡权,不为国家,那么初废营阳王的时候,任意拥立武帝某一个幼子为帝,谁能非议呢?而臣等却宁肯流三千里(此指从建康到江陵的水路路程),等待七十天,仰望鸾旗,拥戴陛下。但陛下却听信王华等奸佞的谗言,诬杀忠良。今臣率将士,缮治舟甲,以除君侧之恶。”
谢晦派弟弟谢遁带一万人留守江陵,自己统率三万水师顺江而下,前往建康。目睹大军船舰相接、旌旗蔽空,谢晦也不由临流叹息说:
“恨不得以此作为勤王之兵!”
国家有难,前去援助,称为“勤王”。而现在谢晦却是带兵征讨皇帝,他自觉十分尴尬,所以才有这番叹息。
谢军先锋庾登之来到巴陵,听说宋军已溯江而上,便驻扎在巴陵,准备迎战。这时到彦之已率军抵达彭城矶。偏赶上天降暴雨,连绵不停,双方便对峙起来。谢晦的参军刘和之说:
“天降大雨,彼此相同。何况听说檀征北(檀道济任征北将军)统率大军将到,为什么不趁他没到的时候,先将眼前的敌军消灭呢?”
谢晦听了刘和之的话,便催促庾登之进兵。庾登之怯懦,不愿打仗,推脱说水战最好是火攻,他已命令小将陈佑做了一些贮茅的大囊,用时悬于帆樯,可以焚毁敌舰,但必须天晴才能使用。谢晦又听信了,一直等了十五天,终于天晴了,谢晦下令进攻。
这第一仗谢军打得不错,连续攻下了宋军占据的彭城矶和洲口栅。到彦之退到彭城矶对面的隐圻。谢晦初战告捷,十分高兴,又给皇帝上表,说如果“陛下枭四凶于庙庭,悬三监于绛阙,臣便勒众旋旗,还保任所”。